从茶事看匠心:不细心,何以成“茶”
发布时间:2025-06-09

过去四年,“临场”每年至少做一期茶人的主题报道。过去这两个月,本报记者陆续重访了这些茶人。本版呈现的是其中三个茶人的茶事。他们的共同点,是在整体形势不乐观的情况下,保持了稳步增产。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勤劳。勤劳肯干的背后,也离不开巧干、智干和细心干的助力。

人与茶的双重隐喻

四月中旬,正是产茶旺季,从临安城区出发驾车一个半小时,来到白茶产区长兴县和平镇。下了高速,从近处的农田到远处的丘陵,目光所及,都是茶园。山上在采茶,厂里在加工,茶叶市场上则人声鼎沸,各种讨价还价后,一年的收成大抵也有数了。

穿过田野和茶市,七弯八拐,到了禾润茶场。“禾润”本是赵斌与深蓝儿子的名字,寓意万物生长,风调雨顺,也有一点细水长流、黄金万两的意思。赵斌是土生土长的和平人,自小耳濡目染,感受过茶农的艰辛。儿子刚出生那会儿,他还在管着家里的茶山,后自立门户,在杨梅坞租了5亩茶山,又在山下就近租了一栋厂房。厂房虽老旧,动手能力很强的赵斌,把它收拾得服服帖帖,非常好用。每到茶季,夫妻俩吃住在此,前后达一个半月。

赵斌说,茶场有一亩多,建筑面积约占一半,主要是厂房,也有几间附房,当厨房和采茶工宿舍。茶场有围墙,大门是赵斌自己改装的,横的木头,竖的竹子,钉在一起,经济耐用。深蓝在院子里撒了些油菜籽,花开得正旺。她说等明年腾出手来,还要多种些花,好好美化一下院子,闲时招揽朋友来此露营,野餐,品茶,看露天电影。

自从租下这个场地,她就经常发朋友圈,配图有时是茶山,有时是附近的溪水,有时是茶场的院子,但里面一定有个主角,就是他们的儿子禾润。生活的重心一旦变成孩子,再要强的人都会柔软起来。

快到午饭时分,赵斌和深蓝将食物装车,去山上送饭,我也一同前往,禾润也跟去。工人在山上用午餐,可以节省时间,多采些茶。一路上我们看到好几拨采茶工下山,都是回东家吃饭的。车开了不到十分钟,就来到杨梅坞。赵斌的这片茶山,日照充足,鲜叶质量好。去冬虫害多,今年明前的采摘量普遍减少。饭送到,禾润朝山上喊了句开饭咯。大家纷纷下山,在几棵树下坐定,禾润开始向大家分发馒头,鸡蛋和饮料。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清点剩下的食物,懂事地问每一个工人,有谁没分到鸡蛋呢。那个机灵劲儿,引来一番称赞和阵阵笑声,笑是能解乏的。看样子,茶三代的接班是不成问题了。

赵斌儿子在给工人分发食物

深蓝则认真检查着装进大袋子里的鲜叶,并交代个别阿姨,还是要注意质量,太大的叶子就不要采了。好的茶叶需要每一道严格把关,从茶园管理,到鲜叶采摘,再到加工,任何一个环节疏忽了,茶叶成品质量都要打折扣。深蓝直言不讳,大概也是相信这些熟悉的工人不会在言语上多计较。

这几个工人都来自河南,已连续多年受雇于赵斌。采茶工钱一般有两种计算法,第一种是计件,按采摘量计算工资,这样的好处是多劳多得、按劳分配,坏处是工人可能为了追求采摘量而牺牲质量,什么叶子都采。为确保品质,赵斌和深蓝决定采取第二种,按日计价,每个工人每天150元,包吃住和车旅,这就需要严格监督。因此,深蓝会不厌其烦地查看鲜叶质量,提醒阿姨们注意事项。有些工人吃得住苦,白天采摘,晚上厂里帮忙加工,今年酬劳最高的一个阿姨,35天内拿到了9000多元工资。为了稳住工人的心,每年开采前的3月下旬,赵斌都驾车前往河南,亲自接这些阿姨过来,路上来回要跑两天,日夜兼程自不必说,如此以心换心,倒是能留得住人。每年采茶季,和平镇十万采茶工,都来自全国各地,其中以河南人居多,其次是苏北和山东人。

赵斌(右)在加工茶叶

我们回到茶场,正好一拨茶农送鲜叶来加工。赵斌的加工厂,以代加工为主,绿茶每斤30元,红茶每斤50元,比别的厂便宜,但加工质量却一点不马虎,每年递增的回头客和加工量,是对他做事诚实的最好旁证。有一次结算时客户多给了钱,赵斌立即打电话让那人回来取,一旁的亲人直说他笨,深蓝却表扬赵斌做得对。今年禾润茶场共加工了干茶4000多斤,共中约九成是代加工。代加工虽然辛苦,但一手交货,一手交钱,落袋为安,更保险。赵斌和深蓝自家的干茶总共不到500斤,白茶少点,红茶多点。长兴的白茶(即安吉白茶)属于白化绿茶,常被人误解为与福建福鼎等地的微发酵白茶同类。

忙完加工,深蓝先回到临安,开始主理茶叶销售。不过这点茶叶她一点不担心,绿茶很快能售罄,红茶慢慢卖。她的中心转回她心爱的珠宝店。去年年底,她在农林大宝龙永辉超市门口盘下一间铺,开起了珠宝实体店,店的名字就叫“深蓝家”。空下来她就泡一壶自家的茶招待客人,也安抚一下自己的胃。

“荒野”中的守与攻

和郎琪见面,还是和三年前一样,在太湖源镇青溪街,那是他做茶后的第一家店铺。郎琪微信上提醒我,街面在整修,停车不方便,并告诉我附近哪里好停车。到店里,朗琪开始准备烧水。地面返潮,郎琪表示抱歉,并说他在物色新店面,打算搬到临安城区,也能更好地展示他的产品,赚点吆喝。作为临安茶业新秀,近几年已崭露头角的郎琪,还是担心藏在深山人不识,因此几年前从东坑走出,第一步在太湖源集镇落脚,第二步将去临安城区。

这样的安排,也有另一层现实考量。东坑茶叶西坑水,这句话至今都是东坑茶最好的广告词。郎琪生长在东坑,又拜了省级非遗传承人、本家前辈朗利方为师,学习制茶,在茶人之路上,多少也算得了天时地利之便。学成之后,郎琪在畈龙村租了100亩茶园,又逢孩子出生,为了方便带娃,就在太湖源集镇租了店面,买了楼。前阵子夫妻俩的二孩也出生了,老大就要入学了,下一步到临安城区开店,也就顺理成章了。

朗琪在摊凉鲜叶

现在的店面,是两个大通间,里外隔开。临街的外间,一边作临时仓储,多是冰柜,一边作展示区,摆上茶桌、茶具和茶架子。里间是卧室、洗手间和厨房。我们在茶桌旁坐定,郎琪问我喝什么茶。他一边问,一边取出两个罐子。不待我回答,他推荐起他这两年试做的新品种,奉化曲毫。这也是绿茶,在宁波一带无人不知,最贵的一档新茶,已卖到2000元一斤。郎琪是一次交流会上认识这款茶的,喝了觉得口感很好,决定尝试学习制作。去年的成品,他还不是特别满意,但今年他很自信,且拿那2000元的好茶比,也自认为不落下风。既然如此,我当然得尝尝鲜,就喝曲毫吧。顾名思义,曲毫的干茶,外形是弯曲的条状,但条形比碧螺春大,也没弯曲到那个程度,乍看也有点像散装的老白茶。郎琪取出玻璃杯,注水后把茶杯递给我,我先闻杯,有一股果香味,似乎是桃子的香。眼前正巧摆了盘新鲜桃子,我以为是它发出的味道,于是将果盘推远,再闻,过了一会儿又闻,依然如故,且越来越香。郎琪见状,嘴角藏不住得意的笑。好的绿茶,要么有一股果香,要么有一股花香。郎琪做到了。等到第二泡,能品出鲜甜味。今年的曲毫,朗琪做的不多,分发给老客户品尝。他打算今后加大产量,认为它的利润可观。

郎琪又花功夫泡了一道红茶。这时我细细看了罐体,“荒野”两个字占去包装纸的一半,“红茶”二字倒不容易找到。这是堂妹按照朗琪的意思帮忙设计的包装。他又拿来曲毫的罐子,上面最醒目的,则是一个“野”字。野茶的概念倒不新鲜,就临安来讲,十五年前当时风头正盛的某农产品品牌就搞过,且将“野”和“禅”结合起来,后来不了了之。郎琪做野茶,倒也名正言顺。他老家东坑的大部分茶树,也是早年的老树种,散生在野外山间的林子里。现在他租下来的畈龙村茶园,据他说,种的也是老树种。从消费心理角度看,大多喜欢野味。只要品质有保证,掏腰包的自有人在。今年郎琪的野茶卖得很好,尤其是天目青顶,早就卖断货了。这其中还有个原由。郎琪和他的师父一样,为确保制作纯粹的东坑青顶茶,鲜叶只有本地的,不到外地收,而东坑海拔高,叠加小气候原因,致使明前鲜叶产量极少,而今年鲜叶减产,干茶产量锐减。据郎琪说,整个东坑村,现在贵些的天目青顶,早就没货了。郎琪说,明年他将增加一条生产线,加大天目青顶的制作规模。既要守住天目青顶的阵地,此即守正,又要抢占红茶和曲毫的市场,此为野攻,看来郎琪要捋起袖子加油干了。

朗琪畈龙村茶园采茶结束后,进入管理阶段

说起天目青顶,爱喝茶的都知道,它是最早的浙江省十大名茶之一。但这些年来天目青顶的品牌之路走得有些坎坷,至今未能像西湖龙井和安吉白茶一样,建立起统一、严格且便于操作的品牌标准。朗利方等老一辈茶人坚守传统,靠口碑累积人脉,但多数也是单打独斗,全区域品牌效应难以达成,天目青顶也日呈疲态,被后起之秀的安吉白茶和径山茶超越。后生力量中,像郎琪这样的85后,已不多见。扛起发扬光大天目青顶品牌的大旗,还需要更多后来人。

饮茶毕,我跟随郎琪来到畈龙村。开车出太湖源集镇不到三分钟,就到了他的茶园。郎琪的老丈人抱着小外孙,在门口逗乐,丈母娘在厨房里忙碌。郎琪的丈人一家都是湖南人,早年来到杭州就业,也都从事与茶有关的工作。

“茶是多高的学问啊,我搞了二十多年,好多事还搞不明白,但郎琪学得很快,”趁郎琪走开的间隙,丈人在我面前狠狠夸奖了一番女婿,“他很细心,不细心,是肯定搞不好茶的。”

龙塘山的茶季

五月下旬,最后一批干茶出炉后,王卫军回到龙塘山上,继续巡山。三十年茶人经验的王卫军,还有另一重身份——清凉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龙塘山保护站的巡护人。虽是站聘合同工,土生土长的鸠甫村人王卫军更像是这座大山的主人。巡山一点不马虎,劝导游客、捡拾垃圾、查看植物、报告险情,每一件都像做茶一般,一丝不苟。

上次采访王卫军是四年前,眼前的他一点没变。1990年代中后期,王卫军年近而立时,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成了茶叶大户。王卫军记得,他小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有茶园,再往外走,林竹、新峰、洲头等几个村,也都是产茶区。但正儿八经把茶当主业经营,这对王卫军来说,还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为做好茶,他到处取经,从茶叶专家丁洁平到茶叶大户贺苗德再到后来农林大的茶学教授,他逮住机会就请教,至今他还和这些老朋友保持联系。去年得知贺苗德身体抱恙,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前往医院探视,师徒之情甚笃。为了炒好龙井,他还专门到新昌请来师父,直到学会为止。多年苦练后,无论是红茶还是绿茶的炒制,王卫军都驾轻就熟,做到茶叶外形和品质双优。

王卫军和家人在制茶

王卫军从不参加各种茶叶评比。问他原因,他笑笑说,做茶叶是靠品质和口碑,挂满奖状,茶叶做不好,不是自欺欺人吗?他低调的背后其实还有个原因,那就是他的茶叶不愁卖。过去这三四年,他的茶叶加工量年年递增,今年的加工总量达到7000斤,其中5000斤是代加工,他自己的2000斤茶,只剩几百斤了。有个客户,碍于熟人的情面,去年到别处买了茶,今年又回头来问王卫军买。其实那客户去年买的那些茶,也是王卫军加工的,品质一模一样,价格却因多经一道手翻了倍。

品控到位,无销售之虞,不必花心思去做推广,酒香不怕巷子深嘛,这大概是实诚的手艺人共通的心理。不过在每个行业都内卷的当前,适当对外展示,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也不损失什么,我猜这是王卫军愿意两次接受我采访的原因。这几年大环境不甚好,好多茶农销售堪忧,王卫军的茶叶加工却逆势上扬,和四年前我首次采访他时比,他无论是代加工量,还是自己销售的茶叶量,都已翻了倍,各种成本也水涨船高,但他的茶叶没有加价。农林大有个茶学教授,来到鸠甫,看了他的红茶加工,又细细品了,建议他每斤至少可以加价200元,他依然不为所动,没有涨价。王卫军说:“现在大家都不容易,各自少赚一点,各自付出一点吧。”王卫军说话慢悠悠,凡事也都悠着点,可能正是他老道的处世哲学。

王卫军位于海拔清凉峰700亩以上的野茶园

中饭后,我提议再去山上走走,王卫军驾车带我往入山口开,车窗打开,空气里有一股甜甜的香味,不时有几只蜜蜂从窗边飞过。王卫军说,这些蜜蜂也是他养的,每年下半年收一次杂花蜜。像上次一样,他把车停在饿狼谷前的大树下。既然叫饿狼谷,可见早年此地蛮荒时的凶险。以饿狼谷牌石为界,右侧不远处的步道往上走,直通海拔1787.4米的清凉峰主峰,左边紧挨着的石阶往下,就是我们的目的地,王卫军管理的80亩高山茶园。那里海拔700多米,气温远低于山下,因此茶季也延后。山下清明旺采时,这80亩的茶叶才刚冒尖,因此大部分鲜叶都要到4月中旬才能采摘,再运下山,到厂里加工。

去茶园必经一条山溪,刚下过雨,溪流大,形成各种落差的瀑布,流响山更幽,越发衬得午后高山的静谧,再往前走,水流声渐悄,响起来的是鸟声,再就是我们的讲话声。不知不觉,到了茶园。这片投产的80亩茶园,分散各处,这里一块,那里几株,都是早年集体茶园。要说茶树的历史,王卫军说,至少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老树种,可以叫野茶了。王卫军朝更远处的山上指了指,那边更多,只是管理成本高,目前无暇顾及。一般来讲,海拔500—800米的茶园,鲜叶内质品质最佳。世界上几大茶叶产区,也大都位于这个海拔。王卫军之所以用这里的鲜叶加工自己的茶叶,也是看中鲜叶的品质。他多次将鲜叶和成品送检,发现这里的茶所含各种营养素都高于别处。

回到保护站,王卫军给我泡了一杯他加工的绿茶,是毛峰的工艺,一芽两叶。在水中慢慢舒展开来,飘到水面,宛若朵朵兰花绽放。过了一会儿,叶子从水面渐渐往下沉,这时可以喝了。我把鼻子凑近杯口,一股花香沁入心脾,登山的疲乏瞬间消减。我跟王卫军相约,明年茶季,我来采茶,学习制茶。

来源:临安新闻网    作者:    编辑:黄晓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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