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缺页,但从不缺席

从自卑到自信再到自豪,这种发生在残疾人世界的嬗变,从自我的维度来说,是一个逐渐建立自尊、自强和自立的过程,而对于外部世界来说,则是融入、平等、参与和共享的构建历程。

记者/钱弘

临安轮跑队在2019年临安半马上。

从自卑到自信再到自豪,这种发生在残疾人世界的嬗变,从自我的维度来说,是一个逐渐建立自尊、自强和自立的过程,而对于外部世界来说,则是融入、平等、参与和共享的构建历程。

车轮上的“奔跑”

11月4日,锦南新城九州街北侧。午后的石山亚运山地公园并不喧闹,行人们悠闲地行走着,此时他们的目光被一群特殊的“跑者”吸引:六个穿着红白运动服、戴着头盔、坐在轮椅上的“跑者”用力地挥动双臂,用一双手的力量带动轮椅向着山坡滚滚向前。

他们是临安区轮跑队的队员,今天的“拉练”从公园的享运广场出发,经过如意栈桥、台地草阶、润泽花坡,在坡度不断上升的“奔跑”中,他们到达了半山腰的竹韵亭。一公里左右的路程,对于普通人来说并不费力,但是对于完全用臂力向前的轮跑队队员来说,他们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今年59岁的丁太江是六人中年龄最小的,下肢截瘫的他却是第一个“跑”到了竹韵亭,有人正在亭子里唱卡拉OK,平时在家里喜欢唱歌的丁太江没等自己休息,就拿过话筒,声情并茂地唱起了《亲爱的我不能没有你》:“亲爱的我不能没有你,爱的世界只有一个你……”

嘹亮的歌声飘荡在公园的上空,在这个初秋的午后显得格外动听。丁太江在歌声中表达的那份爱,也可以诠释他对轮跑这项运动的感情,八年前临安轮跑队刚成立,他就加入了这个集体,成为了轮跑队第一批队员。加入轮跑队,他的生活似乎一下子改变了,为了训练臂力,家住高虹虹桥的他每天都要在家旁边的绿道上轮跑四五公里。臂力加强了,才能让轮椅带着自己跑得更远,也才能有更多机会走向外面的世界。八年来,他和队员们一起,用轮椅打开了世界的另一扇大门,指南山、余杭径山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那时候轮跑队差不多每个礼拜都要到外面拉练,我们能走出去就是为了看见更多的风景。”丁太江回忆道。

盛辉取得的游泳奖牌。

和丁太江一样,同是64岁的刘宏和陈金山、62岁的范亚平都是轮跑队成立后的首批队员,加入轮跑队之后也一样感觉生活发生的巨大改变:驾驶了十年残疾车的刘宏第一次感受到了运动轮椅轻巧、便捷的特点,出行方便了许多,开了40多年电器店的陈金山也走出了那个封闭的世界,同样干了30多年手表修理的范亚平在轮跑队的一次次集体活动中找到了生活的乐趣,“人就这样走过来了。”刘宏简单的一句话却道出了人生的某种蜕变。加入轮跑队,融入了集体,改变了生活,扩大了视野,他们念念不忘的一个人却是这次拉练没有来的吕祥荣。吕祥荣身为轮跑队的队长,比这里所有队员都更早接触轮跑这项运动,那时他22岁,8个月因患小儿麻痹症而残疾的他,曾经以为“这辈子再也走不出来了”,但是当在轮跑中找到了乐趣,那些阴霾一扫而空,经过几个月自学轮跑技术,他参加了临安残疾人运动会。之后为了让更多的残疾人树立信心锻炼身体,他开始筹建临安轮跑队,2014年轮跑队成立,丁太江、陈金山、刘宏、范亚平成为了第一批队员。

所谓轮跑,就是以手代脚坐在轮椅上“跑步”,这需要毅力,更需要力量和技巧,吕祥荣说,这项运动看起来并不难,但是它上坡时考验臂力,下坡时则要控制好速度和方向,而且下坡比上坡更具危险性,机械刹车只能在迫不得已的时候用到,下坡更多需要用双手充当刹车,如果控制不好很容易翻车,而在一次次的上坡下坡中,队员的双手太容易受伤。为了让队员们掌握技巧,更得心应手地驾驭轮椅,吕祥荣开始寻找“训练基地”,他家在清熙里安置小区,通过考察,他发现天目外国语学校旁边有一条路坡度不大,来往车辆又少,非常适合训练,于是,他召集轮跑队的队员沿着上下四公里的路程开始训练。

力量不断得到锻炼,吕祥荣又组织大家外出拉练,当轮跑成为每个人的另一双脚,他们不仅看见了更多的风景,也开始了一次次挑战自我。2018年,吕祥荣、范亚平、陈金山和夏海平参加了杭州马拉松比赛,这是轮跑队队员第一次参加杭马,四人都跑完了8公里的“健康跑”。第一次参加杭马,虽然整个过程感觉到累,甚至有人还出现了体力不支,但是他们最后都凭借毅力完赛,累之后是爽的感觉。2019年,丁太江第一次参加了半马,在杭州临安半程马拉松比赛中,他和轮跑队的其他8名队员一起“奔跑在幸福的田野上”,并以55分钟的成绩完成了比赛,为自己的运动生涯画下了精彩的一笔。而在2020年的时候,陈金山还参加了横店马拉松赛,是轮跑队中唯一“跑”出杭州地区的选手。

今天到石山亚运山地公园来热身,到竹韵亭区区一公里的路程当然不能让他们过瘾,经过短暂休整之后,有人喊道:“继续!”六名轮跑队队员又挥动双臂,“跑”向更高的山坡,而远处的那段“挑战者之路”正等待着他们的挑战。吕祥荣没来拉练,当杭州马拉松重启报名,他第一时间把报名信息发到群里,幸运的是,他和刘宏中签了,经历了疫情之后的他们将再次踏上轮跑马拉松的跑道。

从一个人的蜕变开始

临安轮跑队几乎是临安唯一的残疾人运动组织,而放眼大杭州,除了杭州有一支市级轮跑队,区县市中只有临安有单独的轮跑队,“临安轮跑队有一定的规模,举办的活动多,也是杭州的一块招牌。”吕祥荣这样说。作为一个运动项目,轮跑闪现的是集体的风采,但是对于残疾游泳运动员盛辉和太极爱好者翁林红来说,“一个人的运动”也能带来快乐和收获。

“我喜欢游泳,游泳也更能让我发挥特长。”天生就左手残疾的盛辉和游泳运动的缘分似乎多了一份偶然。小时候的他只是“会游泳”,在游泳上的天赋连他自己也完全未知,2002年他代表高虹镇参加了杭州市第六届残疾人运动会,当时盛辉参加的项目是田径,机缘巧合,他“附带”报名参加了游泳比赛,在经过了短短一天的培训之后,他竟然拿到了50米自由泳的冠军和100米自由泳的亚军,一块金牌和一块银牌,成为盛辉体育运动的起点,“开场即巅峰”的状态甚至连17岁的盛辉也始料未及。从此盛辉开始了自己游泳生涯,也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辉煌:2005年,经过三个月的训练,盛辉参加了当年9月举行的浙江省残疾人青少年游泳锦标赛,以31秒多的成绩夺得50米自由泳冠军;2006年5月举行的杭州市第七届残疾人运动会上,盛辉又一举获得三块金牌;之后在浙江省游泳队进行了为期两年的训练,每天都要进行六七千米的游泳训练,从自由泳到蛙泳、蝶泳、仰泳,四种泳姿一个也不落下,当时参加全国青少年游泳锦标赛,盛辉自由泳的最好成绩是第八名……

翁林红进行八段锦教学。

短短几年,盛辉走上了一条布满荣誉的运动之路,但是他却没有成为一名残疾人职业运动员,他笑称自己只是“半职业”选手,在拥有了全国、省市五六十块金牌的辉煌之后,他却突然身退,既告别了高强度的专业训练,也离开了游泳,回到高虹老家开始种植覆盆子。这一次人生的转变,似乎又在盛辉自我设计之外,如今想起从辉煌到“平庸”的转变,甚至盛辉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承包20亩地培栽覆盆子,没有经验的盛辉最终走向了失败,两年后的2018年,他再次回到了游泳池,只不过这次他的身份不是运动员,而是教练员,他开始教授青少年游泳。

孩子们学游泳,大都是为了提高中考成绩,所以很多人集中在暑假报名学习,盛辉要从早上八点半开始,一直要到晚上九点半,一天10节课,最多时甚至有13节课,盛辉就这样要在水里泡十多个小时,有时连晚饭也没有时间吃。现在一说到水,盛辉似乎本能地有些害怕,和训练时每天六七千米在水中的感觉不同,现在为了提高学生成绩的“泡水”,更多的是劳累。但是有过半职业训练的盛辉,对游泳的情感没有变,今年7月9日,杭州市第十一届残疾人运动会开幕,盛辉作为临安区代表队的教练员再次走进了残运会赛场。他现在最希望能在临安发现几个残疾人游泳苗子,然后倾其所能培养他们,“10岁左右的孩子,只要肯吃苦,是最容易出成绩的时候。”为了这个目标,盛辉现在开始了积极走访,在某种意义上,培养接班人,他也是希望完成自己未完成的夙愿。

和盛辉想要培养残疾人游泳苗子的高端想法不同,清凉峰镇的翁林红则把自己所学更普遍化地传授给运动爱好者。现在身为健身协会秘书长、清凉峰镇太极拳分会会长的翁林红,2016年前和体育运动一直没有交集,她只是守着自己的那爿杂货店。那时的体育协会在会长胡新人的努力下,积极推广八段锦、太极拳,于是翁林红跟着村民练了起来,学习认真的她喜欢上了这项运动,甚至一个人反复训练,这让胡新人大为感动。2017年经胡新人推荐,翁林红在富阳完成了培训,她掌握了八段锦、六字诀两种健身气功的技法,熟练太极八式、二十四式、三十六式、四十二式的运动要领,也在功夫扇、太极剑上挥洒自如,2019年7月,翁林红率队获得“鲁迅故里杯”第十四届浙江国际传统武术比赛团体第二名,2021年,她在杭州市“武林门”传统武术公开赛中,获得三十二式太极剑比赛团体一等奖和功夫扇个人二等奖。

从读初二时因车祸左眼致残,到学习太极、健身气功走出阴影,再到取得社会体育指导员资格证教授学员,翁林红完成了自我的蜕变,“自己能走到今天,我发现信任和尊重是最大的无形资产,只有走出自我,才能看到更明媚的世界。”

从自卑到自豪

翁林红把自己近30年的心路历程归结为从自卑到自信再到自豪的“三部曲”。1985年的那个暑假,想学骑自行车的翁林红把家里的“二八大杠”拖了出来,在路边小心翼翼地学习,不想迎面而来的一辆拖拉机撞向了她……车祸让她的左眼几乎失去了视力,出院后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以泪洗面,心里的一个想法是:我这辈子就这样完了。本来学习成绩不错的她也萌生了辍学的念头,在拒绝老师一次次到访后,自卑的翁林红选择了逃避。之后翁林红慢慢接受了现实,紧闭的心扉慢慢打开,她经营起了“新峰村便民店”,虽然开始与人打交道,生活圈子也扩大了,但是天性敏感的翁林红还是处在没有精神的亚健康状态。直到2016年接触了健身气功、太极拳、太极剑、功夫扇,在运动中建立自信的翁林红变得乐观。当在各种比赛中获得优异成绩,跟她学习的学员越来越多,自信基础上的自豪,让翁林红发现了人生中更多丰富的色彩,“这项运动很适合我。”这个简单的评语实际上蕴含着翁林红整个人生观的改变:适合自己才是真正的自我。

从自卑到自信再到自豪,这种发生在残疾人世界的嬗变,从自我的维度来说,是一个逐渐建立自尊、自强和自立的过程,而对于外部世界来说,则是融入、平等、参与和共享的构建历程。轮跑队的丁太江和其他大部分自小患了小儿麻痹症的残疾人不同,他是在31岁时遭遇了飞来横祸。那一场车祸,让他乘坐的拉货拖拉机当场侧翻,他被压在了下面,当他苏醒过来,用手往下摸,“我摸到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我大喊,这下面还有一个人……”但实际上,那个热乎乎的东西不是另一个人,而是丁太江自己的大腿,给丁太江造成错觉的只有一个残酷的现实:自己那只有感觉的手摸到了再无感觉的双腿,在同一个身体里,有感觉和无感觉让丁太江正常的生活一瞬间破灭,“那时的大女儿8岁,小女儿只有8个月……”

石山公园的一抹亮色。

8岁和8个月的孩子,当自己作为家庭的立柱倒下,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丁太江走出这个阴影,整整花了一年时间,他在自我疗伤中重建起生活的信心,而在一年之后更漫长的岁月中,丁太江用常人无法理解的精神支撑起整个家庭:妻子和他离婚后,他拉扯大了两个女儿,照顾逐渐衰老的父母,甚至坐在轮骑上每天做好饭菜,端到父母的床前。加入轮跑队之后,丁太江更是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唱唱歌、玩玩柔力球也成为他快乐的来源。不仅如此,现在在高虹镇“残疾人之家”工作的丁太江关注更多需要帮助的残疾人,用他的热情做好服务,让更多像他一样的肢残人士能走出生活的阴影,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和丁太江一样,吕祥荣认识到残酷的现实也是从“另一个自己”开始的,自小患上小儿麻痹症,有了自我意识之后,吕祥荣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选择了逃避,“命运太不公平了,我想这辈子我都走不出来了。”上初中之前,除了五年级有一次去杭州动物园春游,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家,即使到镇里只有几里路,他也从来没有去过。世界是狭小的,甚至在自我封闭中越来越小,也许是小到了连自己都开始怀疑,物极必反往往是自我突破的开始,和翁林红接触健身气功、太极拳、太极剑、功夫扇一样,吕祥荣在22岁那年学习轮跑也成为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动起来,跑起来,不仅仅是对自我狭小世界的突破,更是参与社会的一种标志。

为什么运动在残疾人世界里具有更多重构的意义?残疾人运动,是2014年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公布的物理医学与康复名词,从普通名词变为有着特殊意义的专有名词,“残疾人运动”指的就是由残疾人发起的社会运动,它所追求的是残疾人的独立自主、机会均等、自尊和社会融合等活动,而其理念是将残疾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残疾人是社会的平等组成部分。所以,当“残疾人”和“运动”这两个词汇结合成一个具有丰富内涵的名词,它指向的其实是一种社会学意义:参与体育活动不仅可以锻炼身体、融入社会大环境,而且能够丰富业余生活,让他们更加勇敢面对生活的挑战。“如果你把人生看成是一个渺小的世界,那么自己也会变得渺小,只有活出自我,活出开心和快乐,走出来你会发现其实世界很大。”吕祥荣如是说,这也是他对残疾人朋友的一种勉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