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玉》之光:还能照耀多久?

这本曾照耀临安无数文学青年心灵的大型文学期刊,这处文学爱好者朝圣般热望的文学地标,何去何从,成了老潘的心事,也成了临安文学界茶余饭后的谈资。

记者/高红波

潘庆平和他的《浮玉》

每日一早,潘庆平都会步行,来到钱王街478号,满江红大楼四楼,有时会客,有时处理《浮玉》期刊编辑事务。到了饭点,又遇老友来访,潘庆平就让编辑部负责后勤的蒋阿姨订餐,就近来到一家固定的馆子,请大家吃个便饭,并客气地劝人喝酒,而他自己滴酒不沾。

满江红大楼四楼,面积约500平方米,是大峡谷景区经营形势最好的时候,由公司花200多万买下的,主要用于景区总部办公,兼作《浮玉》编辑部。景区股权整体转让的2018年前后,营业房无论销售还是出租,市场行情大不如前,股东们都要变现,谁也不想接这500平米的烫手山芋。一贯好说话的大股东潘庆平,意料之中地又成了最后的接盘侠,分租出去,一些租金至今都没收回。兜兜转转的《浮玉》编辑部,也回到这里办公。

过去几年,年逾古稀的潘庆平渐露疲态,对持续办好《浮玉》杂志感到力不从心。这本曾照耀临安无数文学青年心灵的大型文学期刊,这处文学爱好者朝圣般热望的文学地标,何去何从,成了老潘的心事,也成了临安文学界茶余饭后的谈资。10月28日下午,一场由女儿潘青青操持、主题为“天目文心 浮玉之光”的《浮玉》创刊25周年回顾展如期开幕,不免令人猜想:屡次传出停办消息,却总是绝处逢生的《浮玉》,这次是否真的要和拥趸们作别?

缘起

1947年生的潘庆平,老家湍口洪岭,是改革开放后恢复高考的首批大学生。那时他刚过而立之年,已参加工作,是两个女儿的父亲。拿着工资、拖家带口上大学,这在当年的校园里是一道风景,期间发生的很多故事,至今仍是好友拿他打趣的题材。

潘庆平就读于浙江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后一直从事文化管理工作。因缘际会,四十不到的他,在当年选拔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背景下,先后成为临安文化局第一任局长、分管文教的副县长。无论在哪个岗位,他都以思想开明著称,表现之一,就是敢于提拔使用年轻人。直到现在,许多人依旧亲切称呼潘庆平为潘县长。他的开明、包容、随性,惠及无数年轻人,却让他自己吃到了不少苦头。政治上的抱负未能尽情施展,他却没有气馁,跳槽成为当年《江南游报》副总编,当起了报人,仍是文化战线上身先士卒的干将。在他的大刀阔斧改革下,《江南游报》的发行量和广告收入双双剧增。副总编这个平台依然满足不了他的雄心,他回到临安,着手开发起大峡谷景区,并一如既往地交出了傲人的成绩单:门票收入多年独占临安景区鳌头。他自动放弃政治前途,成为一个商人。

如果说从政和经商,是潘庆平获得社会资源的马达,使他得以驾驭战车投入时代洪流,那么文学就是他试图超越世俗层面的灯塔。或许是孩童时就有的文学情结魂牵梦绕,或许对未能融入1980年代文学潮主流的心理补偿,潘庆平要搞文学的心,像干柴一样期待点燃。天目书院的恢复重建,成为那根火柴。

不同时期的《浮玉》

1997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国家行政学院教授张金马等学者来到临安,参与筹建抗日战争后停办的天目书院,选址在太子庵,张金马任院长。据书院筹建人之一、当时任市委政研室主任的刘樟荣回忆,当年的临安市委市政府非常重视书院重建,决定借此机会加强太子庵古迹保护力度,通过体制改革,将天目书院建成天目山多元文化品牌的一张王牌。天目书院成立后,也打算建成一个学术研究和文化交流的平台,为临安的文化建设添砖加瓦。

要开展学术研究,就要建立团体,要有人挑头真抓实干。当年打算筹建的学术团体,有天目书院传统文化研究社、天目书院文学社、天目书院书画社、天目书院生态经济研究中心、江南园艺竹开发研究中心。筹建小组商议决定,将组建天目书院文学社一事,交给仍在《江南游报》任职的潘庆平来承担。这不正中潘庆平下怀吗?

1998年4月10日,在当时的西苑路老残茶楼,潘庆平邀请文联期刊《山风》主编丁子兵、《临安报》总编杨菊三,和胡月耕、王建华等临安文化界重量级人物以及多名文学爱好者,共同商议创办文学期刊《浮玉》。潘庆平撰写的《天目书院文学社要事编年》里详细记载这一过程。天目文学社的第一把火,在这一年的春天烧了起来。

《山海经·南次二经》曰:“又东五百里,曰浮玉之山,北望其区,东望诸毗,有兽焉,其状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其名曰彘,是食人。苕水出于其阴,北流注于具区。其中多鮆鱼。”学界虽对浮玉山到底在何处一直存有争议,不过临安从官方到民间,都把这一地名锁定在天目山,认为“浮玉”就是天目山的上古名称。潘庆平认为,期刊取名“浮玉”,既典雅,又紧扣天目的主题,并且也是一种时风。当年的文学期刊《钟山》、《西湖》、《东海》,都是以地域为名。

不同时期的《浮玉》

1998年,大型民间文学刊物《浮玉》试刊出版,16开,每季一期,潘庆平担任主编。25年弹指挥手间,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一本没有任何官方支援的民刊,能办这么久。当时刚从临安文联调任杭州文联的作家王连生和潘庆平开玩笑说:你能撑5年就不错了。

“那个时候,其实文学的热潮已经过去了,前后脚连浙江省级文学刊物《东海》、杭州市级文学刊物《西湖》,都面临转型问题,纷纷改版。”王连生说,他预料《浮玉》不可能撑很久,是基于当年的客观形势作出的判断。那时大家都在往市场经济上靠,什么赚钱做什么,办期刊,尤其是办文学刊物,怎么可能持续,潘庆平的举措完全是背潮流而行。

“没想到,《浮玉》办了这么久。”出席《浮玉》创刊25周年回顾展座谈会时,王连生说,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放在全国,也几乎是绝无仅有的现象,如果没有潘庆平个人的人格魅力支撑,这是不可能办到的。25年间,王连生既是《浮玉》的作者,也是扶持《浮玉》成长的参与者。他多次受邀参加《浮玉》笔会,并为年轻作者开设讲座,辅导小说创作。

荣光

有了《浮玉》这座桥梁,潘庆平通达文学彼岸的心焕发出别样的生机。25年间,他笔耕不辍,写出许多文学作品,涵盖小说、纪实文学、诗歌等诸多体裁。他还曾担任浙江省作协小说创委会副主任、杭州市作协副主席等职。

过去两年多,更是潘庆平的丰收季。他成为新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他的长篇纪实文学《骆耕漠传——铁窗、战马与不平静的书斋》,去年荣膺杭州市“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去年夏天,14卷本、共500万字的《潘庆平文集》由团结出版社出版发行,收录潘庆平1980年至2020年间创作的几乎全部作品。今年7月,潘庆平的新作小说《带蜇的鸰原情》出版,收录了以钱王生平故事为主题的11个系列短篇小说,是一次丰富钱王文化内涵的写作尝试。

除了创作,编辑文学作品、发现和培育文学后进,自然也是《浮玉》主编潘庆平的重头戏。一个又一个本地作者,依托《浮玉》,从稚嫩的新手成长为临安文坛的主力军,并在互联网的帮衬下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何贤寿就是其中一位。

从昌化中学退休前,何贤寿常年担任中学语文教师。繁重的教学工作之余,他能一直从事文学创作,离不开《浮玉》的扶持。他起初只写散文,后来尝试报告文学、小说和诗歌创作,每年至少有一篇作品在《浮玉》上刊载。何贤寿坦言,《浮玉》实际是他的文学操练场。“外地更高级别的文学刊物,要发文章,十分困难,没有《浮玉》提供的平台以及老潘的激励,包括我在内的很多本地作者,不可能有这样的热情,多年来持续投入到创作中,并取得进步。”何贤寿说,有了《浮玉》这个婆家,再丑的媳妇也不怕见面,写作的稳定性就高多了,“我起初投的很多稿,采用率是很低的,这就激发了我不断提高写作水平的动力。”

80后作家危子,也得到《浮玉》的栽培。她还记得第一次给《浮玉》投稿受到的礼遇。那时互联网不像现今便捷,她往《浮玉》信箱里投稿后,当时执行主编丁子兵找到她的住处,打算商谈修改和录用稿件事宜。她不在家,丁子兵给她留了便条,塞进门缝,抬头称她为“先生”,显然误以为她是男生。写作上成熟后,危子受潘庆平之约,曾担任过《浮玉》的执行编辑,并参与其中一次改版。她将《浮玉》的封面做成大气而朴素的单色调,向《收获》致敬,得到潘庆平的支持。她一度离开临安去外地,回来后在一家文创公司任职,又往最早发表她文章的《今日临安》副刊投稿。报纸上读到危子的文章后,潘庆平亲自找到她的公司,问她约稿。这让危子激动万分,她一激动,就给潘庆平一个大大的拥抱。

不同时期的《浮玉》

《浮玉》这份深厚的人情味,一直萦绕作者和编辑之间。潘庆平的老友杨菊三2013年从宣传部退休后,受邀担任《浮玉》执行主编。那也是《浮玉》办刊较为稳定的几年。杨菊三曾长期从事新闻报道工作,是《临安报》复刊后的首任总编辑,也是一名成果较丰的散文作家。他像潘庆平一样,给予危子等人极大的鼓舞。每次从报上读到她的新作,杨菊三都会打电话向危子约稿。

这种氛围激发了作者的创作热情,也带动作者周边亲友成为《浮玉》的忠实读者。在危子的影响下,她的父亲对《浮玉》也怀有深厚的感情。“我带回去的《浮玉》,他每期都认真阅读,好多临安人,他都是因为读了《浮玉》才认识的。”危子说,有时朋友去家里看她,父亲一听名字,就能分辨出,朋友的名字曾经在《浮玉》里看到过的,还能说出细节,比如他写过什么文章,或被什么人写到过。说的时候,父亲还特别兴奋,好像《浮玉》就是他家的,朋友就是他家里人。

网络繁盛起来,危子也尝试写网络小说,结识不少外地文友和热心读者,她有时会给他们寄一些礼物,包括刚出版的《浮玉》。有一次,寄出去的《浮玉》印刷装帧出了问题,有两页是空白的。那个读者立刻联系危子,让她把那空缺的两页拍成照片发过去。“她竟然对着照片,逐字抄录完整,补齐那两页空白。”危子说,她在编辑会上说了这件事,大家无不动容。

《浮玉》也把目光投向全国,越来越多来自全国各地作者的作品变成铅字,像灯火一样,温暖无数黑夜里寂寞孤独的心。除王连生,孟伟哉、李葱郁等省内外知名作家,也都为《浮玉》撰稿,有些作品还是首发。茅盾文学奖获得者王旭烽、浙江农林大学文学院原副院长任重,也都是《浮玉》的作者兼青年作者的“导师”。利用《浮玉》的影响,潘庆平还帮助本地不少作者结集、出书,25年来编辑出版了上百种作品。

困局

无论风如何高,浪如何急,《浮玉》好像一直活在1998年,活在韧劲十足、初心不改的潘庆平羽翼庇护下,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然而知情人都知晓,《浮玉》这25年的路途并不平坦,其中最艰难的时候,是2005到2006年。

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大峡谷景区,2005年遭遇开业后第一次考验。那年3月发生浮桥侧翻事件。“我们毕竟是临安旅游的一张名片,政府还是保护我们的。”潘庆平回忆道,这件事不但给他、也给全临安景区的安全生产敲响了警钟,教训深刻。巨款赔偿后,景区开始长达半年的停业整顿。大峡谷的滑铁卢也是《浮玉》的危难时刻。潘庆平忙于整改,无暇顾及《浮玉》正常出刊。2006年,《浮玉》史无前例地只出了一期。

见《浮玉》遇困,鑫富药业雪中送炭,赞助了一段时间,编辑部也搬到该公司。在此期间,编辑方针、用稿策略都发生了较大偏移。大峡谷景区由转危为安后,缓过气来的潘庆平收回了《浮玉》编辑权。不过多年以来,潘庆平始终感恩那些支持过《浮玉》的公司或个人。除鑫富药业,还有天目药业、奥星电子、许民政等公司或个人,先后慷慨解囊帮助《浮玉》。《浮玉》创刊25周年回顾展开幕式上,特别设置了天目文星奖,感谢詹有耕、许民政等10个给予《浮玉》重要关怀的人。

据潘庆平测算,往年正常出刊时,每期《浮玉》是218个页码,30万字左右。经济宽裕后,《浮玉》开始发放稿费,每期支出大约1万元。每期印数1000余册,算上办公经费等各项开支,《浮玉》每年实际支出的办刊经费,至少要20万元。“他有一颗文学的心,才能这样无怨无悔地付出,”杨菊三说,为了筹措资金,潘庆平常将获得的文学奖金、稿费用于《浮玉》办刊,还要拿出自己的积蓄贴进去,“为文学事业的发展和繁荣,他真是殚精竭虑。”

浙西大峡谷控股权整体转让后,《浮玉》的一大经济靠山没有了,办刊几度陷入困局。缺人、缺经费、稿源质量整体不高,成为压在《浮玉》头上的三座大山。从《浮玉》创刊就坚持的民办、大型、纯文学三个不变的标准,也开始在风雨中动摇。

其实在过去25年间,这三个标准,只有“民办”真正做到了。《浮玉》始终是一本彻头彻尾的民间刊物,没有财政拨款,没有正式编制。筹资时向企业和个人伸手,难免就要付出“不够纯文学”的代价。一些出钱的企业会在内页打广告,一些艺术品质上差强人意的艺术爱好兼资助者,会以个人专辑的形式,成为《浮玉》刊出内容的主打板块。这多少会遭到一些纯文学爱好者的质疑。编辑部信箱里塞满来稿,但质量上乘的作品还是不多,编辑还要细心分辨哪些是一稿多投,哪些可能是抄袭稿。种种不利因素交相交叠,让《浮玉》在近年中越来越陷入困顿。2020年《浮玉》首次瘦身,只出了两期,受到了很多读者的关注。

不同时期的《浮玉》

《浮玉》虐潘庆平千百遍,他待《浮玉》如初恋。为走出困局,潘庆平四处奔波。前年在一个朋友的牵线搭桥下,潘庆平与刚从杭报集团退休的诗人、作家孙昌建会面,商谈合作办刊事宜。对方本意是要提供编辑支持和优质稿件资源,钱还是要潘庆平出。潘庆平却以为对方出钱。熟悉他的都知道,他是不可能放弃《浮玉》控制权的。

这次沟通错位,也暴露《浮玉》办刊以来的核心问题:质量和数量的矛盾如何解决?近六年来,《浮玉》采用四个编辑轮流编辑制,即每期一个执行编辑。编辑都是兼职,难免各自为政,缺乏统一的编辑方针和思路。不同的执行编辑,用稿风格差异也大。有时上一期大部分采用的是临安本地作者稿件,下一期突然变脸,作者来自五湖四海,只看作者来源,俨然是一本全国性期刊。至于稿件质量,因存在较多关系稿,也就可想而知。此外,潘庆平本人的选稿用稿品位,一直左右着《浮玉》的方向。

《浮玉》改版也显得较为随意。这从它的封面设计就能管窥。2011年,封面第一次采用刘墉题字。从那开始至今,刊物经历多次改版,有时一年内就换脸两次。更要命的是,每次改版都没有起到扩大读者规模、提高作品整体品质的效果。最近两年年底,《浮玉》都随刊寄出“读者调查”,希望了解刊物有效阅读量,然而反馈寥寥。今年9月,潘庆平晚饭后散步摔了一跤,住院一周后,更感心力交瘁。加上好友和女儿们出于对他身体健康考虑的劝退,潘庆平对继续办好《浮玉》的信心发生动摇。大女儿潘青青,希望父亲颐养天年,专心搞自己的创作,不要再为《浮玉》操劳。

潘青青将四楼出租房全部收回,重新装修。“有些租用方连水电费都没付清,”潘青青说,爸爸太好说话了。了解他们父女的却说,潘青青也一样好说话。潘青青又请来设计师何越峰操刀,搞了一场《浮玉》创刊25周年成果展,并拟与他合作成立浮玉数智文化创作发展有限公司。

“想将《浮玉》25年来的成果进行数智转化。”潘青青直言,刊物到底如何转化成果、明年《浮玉》是否真的不再出纸质版,她依然拿捏不定。但她表示,如果浮玉文化公司能产生利润,恢复出版《浮玉》纸质精编版,是完全有可能的。然而利润如何产生,才是关键。

“《浮玉》到明年才满25周年,不过既然她想转型,趁此机会做个总结也是好的。”潘庆平说,今年第四期《浮玉》正在编排,执行编辑聂峰正在作最后的校对。原本明年第一期的轮岗执行编辑陈刚,至今没收到出刊指令,只接到过潘青青一个涵义不清的电话:“要不明年第一期就不要出啦?”

刚从浙江省作协党组书记职务上退休的臧军,曾是潘庆平的部下,也来参加《浮玉》创刊25周年回顾展开幕式。当听到潘庆平发言时把主要篇幅放在呼吁政府加大力度扶持文化建设,并详细阐述了“建”和“设”的统一关系时,他笑称:“老潘还是没有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