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击:让围栏之外没有暴力

拳击运动本身确实不可避免有暴力的一面,但“暴力”只发生围栏之内,而不是在围栏之外。

记者/高红波

亚胜在参加比赛。

养家、交友、推广拳击

胡鹏飞开设的拳击馆,位于衣锦街与城中街合围的新天地。在大小商业综合体在城区四面开花、缤纷亮相的当下,新天地,这个很容让人联想到是模仿上海时尚街区的商业楼盘,早已淡出年轻人的视野,成为各种培训场馆集聚地。胡鹏飞的拳击馆租在三楼,一墙之隔,是开了很多年的健身馆。馆外路边的墙上,粘了几个不算醒目的大字:“轻重量级健身搏击”。拳击运动按重量级别分重量级、次重量级和轻重量级,其中轻重量级的体重限为175磅(79.38公斤)。这意味着来此学习拳击的人,体重都在175磅以内。这是国人比较适合的量级。除了传道、授业,盈利、养家,胡鹏飞的拳馆还广交朋友。开馆3周年,这家拳馆拳馆已吸收将近50名学员学习,也成为各路拳击爱好者的集会场所。每逢周末,大家相约于此,切磋拳术,交流心得,场地是免费提供给大家的。对以盈利为目的的场馆来说,这显得格外另类。

胡鹏飞和妻子正准备怀二孩,养家之人肩负的使命又上一个层级。学员采取不同学制,所得的费用,剥除场地租金等各项开销,利润成为胡鹏飞养家的源头活水。胡鹏飞对拳击的热爱,体现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上:既要经营和管理好场馆,以此盈利,又为拳友搭建一个交流平台,共同为推广拳击运动尽绵薄之力。在商言商,然而过于商业化而不管公益,不是胡鹏飞的选项。临安大部分健身场馆都兼具散打、跆拳道、自由搏击、格斗等项目的授课功能,只有他这家以拳击为主。“我想这也可能是大家愿意来我这里玩的原因,我是开门办馆,开放办馆。”胡鹏飞因此结识了来自各行各业的拳友,他们有专业拳手、警察、刚毕业的大学生,也有外国友人,大多二十出头的年纪。“相比他们,我是老人家了,用我老家的话说,是熬过了头的酱。”胡鹏飞说,假如时光倒流,他会重新选择,从孩童时代就练习拳击的他,争取走职业化拳手的路子。

1992年生的胡鹏飞,老家天目山镇杲村。像很多男孩一样,胡鹏飞自幼也爱舞刀弄棒,在家中三楼吊了沙包,天天对着打。喜欢拳脚功夫的父亲,则教他扎马步,言传身教,他想不爱运动都难。上小学时,胡鹏飞就是学校短跑的冠军。在香港武打片的试听环境里成长的父亲,到香港谋过生,靠的也是拳脚功夫,回家后却选择了比较安稳的职业。也许是见识了谋生不易,也许希望儿子别吃太多苦,父亲有意不让胡鹏飞成为职业运动员。他按部就班地学习文化课,直到大学。然而他骨子里尚武的精神仍在,大学期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拳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在嘉兴上学的他,每个周末都跑到上海,请了专业教练,全心学习拳击术。然而半路出家的胡鹏飞发现,这时候的他再想成为职业拳手,已堪比登天。一次练习时的腿部受伤,让他彻底断掉成为职业拳击手的念想。

胡鹏飞(中)和他的拳友们:汪家磊(左一)、徐烈宏(左二)、亚胜(右二)、马程(右一)。

不过胡鹏飞实在太爱拳击了,短暂做过其他工作后,胡鹏飞回到临安,在健身场馆当了几年教练后,对市场和资源都有了信心和基础,决定自开一家拳馆,也算是离梦想最近的一次尝试。2019年10月,场馆开业。这期间,胡鹏飞也收获了跨国的爱情。来自莫斯科的玛丽亚,曾在临安一所小学担任外教,业余健身时认识了胡鹏飞。起初只是一般朋友,一次搬家时胡鹏飞的热心、耐心相助,感动了玛丽亚,二人开始交往,友情升华为爱情,结婚后有了一个漂亮的混血儿子。只要闲暇,玛丽亚就带儿子到拳馆,看丈夫教授拳击。胡鹏飞儿子是个人来疯,每个学员和拳手都喜欢他。

胡鹏飞说,有个别学员来学拳击时就目的不纯,想速成,很快成为武林高手,像电影里的主角一样瞬间击倒对手。然而一万小时定律适用几乎每一种技能的练习,不付出就不会有收获。武在中国古文的语境里,恰恰也是反对暴力的:止戈为武。对武打电影精神的错误理解、对技能速成的幻化、对暴力的迷恋,都助长了一些人对中国武术和拳击等健康运动的妖魔化。“中国武术确实有必杀技的,然而改革开放以来,必杀技的功能弱化了,强身健体的功能得到强化,拳击也一样。”胡鹏飞说,拳击不是暴力,不是宣扬武力,它是一项健康的运动。

“平台扩大,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拳击运动,爱上它,我也受益。”胡鹏飞说,同业良性竞争才对大家都有利。他因此愿意他的拳馆成为大家的平台,那样一来,就能做到养家、交友、推广拳击三不误。

亚胜和他的异国征途

在胡鹏飞的拳友中,有一人外形非常显眼,络腮胡,头发微卷,胸肌发达。他是来自摩洛哥的亚胜,这是他阿拉伯语名字的音译。喜欢老电影的国人,对摩洛哥的认识,大多来自二战电影《卡萨布兰卡》。亚胜说,他知道很多中国人喜欢这部电影,并且误以为卡萨布兰卡是首都,其实他的家乡拉巴特才是首都。

亚胜目前在浙江农林大学计算机专业就读。1999年生的亚胜,父亲是大学教师,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来中国之前,他已是摩洛哥圈内小有名气的自由搏击运动员,为国家队效力3年,拿过多个重量级的冠军。在几个先他而来中国的朋友鼓励下,2018年,亚胜飘洋过海先到武汉,在湖北工业大学学习汉语。仅一年,他就能用汉语会话。亚胜很有语言天赋,除了阿拉伯语,还懂法语、西班牙语、英语。加上中文,他已能使用五国语言。“我现在真正是走遍天下都不怕了。”亚胜笑着说,来到中国后,他对拳击、格斗和自由搏击运动的兴趣依然不减,四处寻找同好。

也许是家庭环境较好,亚胜说,他从记事起,就常被喜爱运动的父母带到各种健身场所,耳濡目染下,他也爱上健身和运动。拉巴特是海滨城市,西望是浩浩无涯的大西洋,一直往北,就是地中海,穿过直布罗陀海峡,就能抵达对岸的西班牙。在水的世界里长大,亚胜很早学会了游泳。从童年记事起,他去得最多的国家就是西班牙了。“都是父母带着我,去那边购物。”亚胜说,中国是他到过最远的地方。“我的家乡很安全,来到中国我发现,这里更安全,”亚胜说,他喜欢中国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这里特别安全。他笑着补充:“到处都有摄像头。”

为了继续打比赛,亚胜到杭州找了专业教练。平日里,亚胜的训练强度很大,除了器械练习,他每天跑步45分钟,定时到拳馆练拳,有时还要游泳、踢球。去年下半年,亚胜连续参加两次大型赛事。先是10月,他参加了在安徽明光市举行的“跃龙杯”明光力量中外搏击金腰带挑战赛,获得冠军。11月,他奔波到广东,参加“东吴天下”世界格斗冠军赛广州花都站比赛。这是业内非常有名的格斗赛,亚胜很看中这次广州之行。也许是水土不服,也许是连续作战的疲惫所致,他过五关斩六将后,最终在63KG级决赛中惜败对手,屈居亚军,且付出了腿伤的代价。这使得他今年一直无法参加比赛。

胡鹏飞在训练。

“每次比赛,都是教练联系我,一切费用都由教练承担,打赢了我就能拿到奖金。”亚胜说,去年这两场比赛,他总共拿到了1万元奖金。每次比赛他都不敢事先告诉远在万里之外的家人。儿行万里,父母担忧。亚胜的一切行踪还是没能躲过亲情和爱的追捕。广州受伤的事还是被家里人知道了,父母发出警告:不许再参加比赛了。然而亚胜太热爱自由搏击,他要继续未尽的征程,向他的偶像巴德·哈里致敬、靠近。

巴德·哈里出生在摩洛哥,后移民荷兰,擅长组合拳、正蹬、后摆腿和扫踢。在全世界各次Kickboxing比赛中,巴德·哈里保持88战76胜11负1平、其中62次击倒对手的辉煌战绩,被称为“恶魔之子”。虽然国籍换到荷兰,但巴德·哈里在摩洛哥依然被搏击爱好者视为英雄,是无数像亚胜一样青年人的偶像。“他非常厉害,在我心中他是这个项目运动员中最好的。”亚胜对巴德的历史如说家珍,每一次比赛都会以巴德的事迹鼓舞自己。

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治疗,亚胜的腿伤差不多痊愈。疗伤期间,腿部运动量不宜过大,亚胜进行了拳击强化训练,因此结识了一大帮临安的拳友,包括胡鹏飞、汪家磊、徐烈宏和马程。“我更喜欢和小汪打拳,我喜欢有风格的运动员,他有自己的强烈风格,”亚胜还打了个比方,足球比赛中,很多人喜欢看结果的输赢,但他更享受比赛的过程,因而喜欢看踢得精彩的球,而不是只注重结果。在拳击、自由搏击的训练和比赛过程,亚胜都全情投入,感受运动的独特魅力,并不把重点放在胜负上面。

“零零后”拳手的个性选择

10月14日,周五。当晚,在胡鹏飞的召集下,亚胜、小汪、徐烈宏、马程准时来到拳馆,拿拳头说话。除了胡鹏飞和亚胜,其他几人全是零零后。场馆大约一百五十平米,呈标准的正方形。进门左侧有小舞台,便于开展活动时主持使用。进门右侧是手套墙,挂满拳手和学员的各式手套。“每双手套都不同,因此不会认错。”胡鹏飞说,即使有几双类似,稍作标记就行。门正对的那面墙有几扇大窗,白天光线很好,其他三面都装了镜子,场地因此显得格外开阔、透亮。对面靠墙的一侧,吊了三个大沙包,热身的几个拳手,正在对着沙包有节奏地狂击。胡鹏飞一周岁多的儿子迈着稚嫩的步伐,穿梭在场地各处,大家非但不介意他的“打扰”,反而享受停下来与他逗趣的过程。

正式比赛时,玛丽亚带着儿子回家了。虽是友谊赛,人人都带上了正式装备,头套、手套、护齿,一样不落。第一个回合是亚胜对战小汪,没戴头套。胡鹏飞交待,大家都收着点,不能用全力。胡鹏飞说,他的场馆之所以选择以拳击为主攻方向,也有安全方面的考虑。“自由搏击、综合格斗,伤害面非常大,哪怕友谊赛我都不敢办,毕竟我是老板,受伤我是要负责的。”胡鹏飞说,他见识过格斗场上运动员受重伤的惨状,有些老板一赔就倾家荡产了。

小汪和亚胜共打了四个回合,是当晚对战最多的选手。亚胜因擅长自由搏击,走位不像一般拳手那样规规矩矩。他的力量、耐力和爆发力都很惊人。2001年生的小汪,更年轻,也更有活力,喜欢进击,也容易给对手留出破绽。“亚胜说他喜欢和我打,难道是他觉得我很弱吗?”汪家磊有些不服气。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的表情才由阴转晴。小汪刚从陕西一所大学毕业,目前在杭州地铁公司实习,业余时间在胡鹏飞的拳馆里当助教,也会到其他场馆里练习。他和亚胜是在杭特搏击认识的。

汪家磊和徐烈宏在练习拳击。

小汪最早在敏杰搏击俱乐部学拳击,教练陈杭是老板王敏杰的徒弟。今年7月,陈杭和朋友合伙开了杭特搏击馆,离浙江农林大一箭之遥,是亚胜去得最多的训练场。小汪对这些场地都非常熟悉,只玩拳击已满足不了他,散打、格斗都成了他的心头好。2020年在中泰的一场比赛中,他的左腿骨折,引起父母对他新一轮不务正业的呵斥。“他们怕我受伤,但我太爱拳击、散打和格斗,每次拿行李出门,他们就担心,”小汪说,综合格斗虽然让他神往,但经过近几年各种比赛的洗礼,他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今后会把主要精力用在拳击上,摔跤的人要跤感好,格斗的人要全面,尤其是腿要灵,拳击手要拳商高,综合来看,我的教练说我的拳商高些,其他几个指标不占优。”

巡特警马程,是这几人中身材最高的。但他练习拳击时间短,在和亚胜的对抗中,他的身高并不占优。徐烈宏在场边不停指挥他要出长拳,以压制对方。相较其他半路出家的拳手,徐烈宏是科班出身。2000年出生在衢州的他,已随做生意的父母安家临安。2018年,他从杭州陈经纶体校毕业时,手握多个浙江省60公斤级拳击比赛冠军的头衔。然而浙江拳击运动起步相对较晚,省里屡拔头筹的徐烈宏,在全国大赛中最好的战绩是前八。不过他并未止步,他最近加强了训练,想重返赛场。

在杭特,小汪还认识了同样出身杭州陈经纶体校的女生王圆。她是岛石大山川村人。她今年报考了吉林体育大学,因文化分差两分而落榜,正一边复习,一边在杭特搏击馆兼职教授拳击。2016至2018年,王圆连续三年夺得浙江省拳击锦标赛60公斤级冠军,2018年,她还是这级别的省运会冠军。今年上半年,她因伤病而退役。祸福相依,这样一来,她倒可以全力准备高考,“毕竟最后还是要谋出路,对我们拳击运动员来说,最好的出路是上大学,然后成为专业教练。”

在很多人看来,在文明社会,“用拳头说话”已成为形容匹夫之勇的贬义词。不过在拳击运动员这里,它却是很文明的,甚至优雅的。“我不认为这种外界的误读对我是一种压力,拳击或自由搏击,对我来说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我知道的好拳手的生活方式,我们都注意调整心态、自律,尊重自己,尊重别人,我喜欢我所做的这类运动。”亚胜说,拳击运动本身确实不可避免有暴力的一面,但“暴力”只发生围栏之内,而不是在围栏之外,“我相信每一个从事这类运动的人,都和我一样,是会避免在公共场所使用暴力的人,爱这项运动,恰恰是为了让围栏之外没有暴力。” 亚胜的自律除了体现在严格的训练,也包括饮食。他自己烧饭,完全按照运动需要的热量标准摄入,吃得很简单,但很营养。

像亚胜说的一样,历史上也有许多优秀拳手,都用慈善的实际行动传达了这一信念:拳击是优雅的运动,推广拳击运动,可以向世人传达美好的期望。拳王阿里曾因美丽的蝴蝶步伐倾倒众生。阿里还曾反对越战、为维护黑人权益而斗争,这些可贵的品格和他优秀的战绩一样,都已成为阿里的象征,被世人铭记和歌颂,为拳击这项运动增添了文化魅力。被阿里尊为偶像、被拳手们尊为拳圣的罗宾逊,也以其伟大的人格感召力,成为世人敬重的伟大拳手。他们拳头里释放的正能量,早已超越一项运动能带给人们的快乐,成为和平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