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人鸟事

通过观察鸟的眼,叩开鸟类世界的大门,世界各地都活跃着这样一群人,以观鸟、护鸟为乐,为荣,为使命。他们有一个亲切而不乏幽默的名字:鸟人。

记者/高红波

观鸟

“在二十座大雪的山中,/唯一活动的东西,/是黑鹂的眼睛。”大雪封山的神秘宁静中,第一个闪动的画面,常常是鸟,而其灵秀的眼睛,在鸟身不动的情况下,是第一个活动的部位,会被观鸟者捕捉到。这种动和静的有趣对比,在美国诗人史蒂文斯的笔下,被诗意地表达出来。这是他著名的诗歌《观察一只黑鹂的十三种方式》中的第一段,开场强烈意象的渲染,有赖于诗人兼观鸟者史蒂文斯的敏锐。通过观察鸟的眼,叩开鸟类世界的大门,世界各地都活跃着这样一群人,以观鸟、护鸟为乐,为荣,为使命。他们有一个亲切而不乏幽默的名字:鸟人。

所谓鸟人,包含一切进行鸟类观察的爱好者、开展鸟类监测的保护工作者,以及投身鸟类研究的专家和学者。他们所从事的观测、研究和保护鸟类有关的一切活动,可称为鸟事。浙江、杭州,乃至我区,已活跃着越来越多的鸟人。

随着区野生动植物保护站的成立,加上早就存在的森林警察队伍,使得保护鸟类有了行政力量的加持。浙江农林大学多位专家学者引领的鸟类和生物多样性相关学科建设,则为保护和研究鸟类提供了强大并可持续的学术支撑。随着国家野生动物保护法规的不断健全和完善,人和鸟乃至一切野生动物如何和谐共生,成了生态建设框架内不可回避的重要话题。

白鹤:何日君再来?

“临安区域内,已观测到的鸟大概有300多种,其中95%的鸟我都能叫出名字,大部分听声音就能识别。”3月30日早上7点,赵金富驱车来到他经常观鸟的青山湖北绿道,靠近市民中心的一片区域,想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拍到白鹤。赵金富是衣锦小学的信息技术科学老师,再过几个月,他就满60周岁。展望退休生活时,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光,“我会有更多的时间用来观鸟、保护野生鸟类。”

早上的天气不错,阳光好像正在配合他,努力拨开层云,射到不远处开阔的青山湖水面,那样的话,他就能获得更好的拍摄光线。赵金富把车停在市民中心西侧建好不久的绿谷路南端,挎上大包,下车,到了小溪入湖口的一座桥上,停住脚步。桥下一片湿地上空,正盘旋着一只雄红尾水鸲,它用鸣叫宣告自己是这片水草的领主。

“快看那边,又来了一只雌的,”赵金富提醒《临场》记者,把望远镜对准对面斜坡灌木丛下一片草地,“雄的尾巴红,羽翼蓝黑色;雌的外表颜色整体偏灰,尾巴并无红色。”大部分雄鸟比雌鸟的外表更漂亮,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在求偶时吸引异性。这是鸟类衍变史中一个有趣的现象。

白鹤

眼前这条小溪入口的湿地,仍保留较为原始的特征,各种杂草丛生。“这样较为原始的生态环境,更适合鸟类活动,人为干预越少越好。”赵金富指着天空中飞得最高、叫声也最响的说,“那是云雀,它也在宣告领空。” 每一种鸟的叫声不同,但作用大致有三个:一是宣告领地或领空;二是求偶;三是警告同类有天敌来犯。

赵金富带领记者靠近青山湖绿道,把他的奥林巴斯望远镜递给记者,他架起相机。远处湖对岸南绿道一个凉亭下的石矶上,正歇着两只苍鹭和四只鸬鹚。近处的水面上,三只鹈在嬉戏、潜水。眼前的人工草地上,不时有小鹀、珠颈斑鸠、红喉鹨、大山雀、金翅雀,飞来栖息、觅食和相互追逐。这些常见的鸟,对赵金富来说,没有太大刺激。他更多带着一种为我扫盲的耐性在普及常识。这时两种美丽的鸟飞来了,一种是金眶鸻,另一种是东方鸻。

“这是我第一次在青山湖看到东方鸻,也是临安观鸟新纪录,上一次看到它,还是在余杭的北湖。”性情温和安静的赵金富,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观鸟者最兴奋的事,第一是观察到从未见到过的鸟,他可能在鸟类图鉴里早就千百遍见识过,却因第一次见到活物而激动到手舞足蹈。第二是以前观察到却久违的鸟。那是一种长久等候的回馈,它不啻于人与人久别重逢的喜悦。

然而,赵金富从去年到此刻,最想观察到的鸟,依然不见踪影。它就是早几年多次活动在青山湖水域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白鹤。“就在水上森林那片芦苇荡里,去年那边扩建旅游设施,湿地和芦苇都消失了,那以后白鹤再也没有观察到。”赵金富说,脚下这片人工绿地,早先是一片滩涂和湿地,“那时能从远处观察到更多的鸟。”

回到学校的赵金富,也把个人爱好同职业结合得恰到好处。从2009年开始观鸟并加入浙江野鸟会开始,他就将观鸟活动引入课堂,组建了衣锦小学观鸟社团,并多次在杭州市小学生观鸟比赛中夺得好名次。

中华秋沙鸭

“每次比赛由两组分数组成:一是现场观鸟纪录,观察识别鸟种多的得分高;二是社团长期观鸟成绩。有一年,我们在现场观察这一项上拿到了高分,可惜平时观察纪录失分太多。”赵金富表示,比赛不是目的,关键是希望带动一种氛围,培养孩子观鸟的兴趣爱好,爱上科学,爱上大自然。

赵金富用“治愈”来形容观鸟起到的精神放松作用。“看到鸟在野外自由地飞翔、栖息,所有烦恼都会跑到九霄云外;观鸟也促动学习,记录和辨别每一种鸟的外形、叫声,甚至到外地去观鸟,都是一次学习过程,如果观察到从未见过的鸟,激动万分,很有成就感。”

观鸟是个幸福的坑

赵金富的这个早晨,是鸟人们的日常。“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于鸟人来说,合适乃至精良的装备,则是观鸟必备。装备中,首要的是一到两个望远镜和一台相机。

有了望远镜,远处的鸟尽收眼底。鸟人一般会配一个单筒和一个双筒。单筒和双筒的功能不同。双筒稳定性好。而单筒方便携带,成像清晰,搭配三脚架,在相机的帮助下,就能为远处的鸟拍照或录像。鸟人常用的实用性望远镜是KOWA,也有奥林巴斯,最高端的品牌则是施华洛世奇。

相机常用的则是佳能、尼康,经济实力强的,则用更高端的莱卡。至于价格,一个机身几千到几万不等,镜头就没底了。加上储存卡,相机的设备从入门到骨灰级,配齐的价格可高到几十万甚至更贵。

“大学生换一个苹果手机的钱,就能买到比较好的入门相机和望远镜。”浙江农林大学大三学生、校青鸢野鸟会会长宣传表示,观鸟设备的花费,不一定要那么阔绰,几千元就能搞定。宣传因持续推广校园观鸟,让他的名字更具戏剧性。“我姓宣,名传,父亲取这个名字,是要做好龙的传人的意思。”名字取义于并不存在的动物,如今他却在观测和保护动物。

东方鸻

买一张昂贵的机票,穿过大半个中国甚至地球,去看一种稀有的鸟,这是鸟人会干的事,外人看来疯狂,鸟人乐在其中。不过大部分时间,鸟人的代步工具是一辆能翻山的越野车。赵金富驾驶的吉普,是他成为鸟人后更新的,这辆车使他能够抵达远方,获取一些类似史蒂文斯那样深山观鸟的诗意。疫情之下,这类远游减少了,就地观鸟成了大家的首选。

曾多次来临安参与中华秋沙鸭调查和观测的钱程,和赵金富是老朋友了。去年冬天,在赵金富带领下,钱程沿天目溪流域往下,直到分水江和桐庐境内。“运气很好,见到了成群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中华秋沙鸭。”1993年出生的他,从小学就开始观鸟,参加多次观鸟大赛并得奖。他日常使用的单筒和双筒望远镜,都是KOWA牌,相机是佳能5D3。大学在英国留学期间,钱程几乎跑遍欧洲大陆,为的就是观鸟。他如今受聘于浙江省自然博物馆,参与珍稀鸟类保护项目。他能辨别的鸟类超过1400种,几乎全部国内已有的鸟,他都能识别,用很多鸟人的话说,他是鸟人中的鸟人。年纪轻轻的他,是浙江野鸟会的理事,《中国鸟类图鉴》的副主编。他常提到的临安鸟人,除了赵金富,还有高欣。这两年他更多在单位附近观鸟,去年纪录了80多种。

图鉴是鸟类知识获取的一大源头。高欣是浙江农林大学林业生物技术学院的副研究员,从大学读书时开始观鸟。因为腿伤,习惯动植物调查野外调查的他,目前只能在家中养伤,很多闲暇时光,是在阅读各类鸟类图鉴中度过的。他书房里的几个大书柜,除了一家三口阅读的人文学科类书籍,大多被各种野生动植物图鉴之类的专业书籍填满,其中观鸟图册就有数十种。

“同一种观鸟手册,出了新版,手上有点闲钱,我就买来,积少成多,”高欣取出一本去年新出的《中国鸟类观察手册》说,“这是国内最新的手册,算大陆目前水平最好的了,不过要跟国外顶尖的相比,无论是鸟图的手绘逼真程度,还是编排,都有些差距,毕竟人家搞了几百年,我们才起步,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中国鸟类图鉴》和《中国鸟类观察手册》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的鸟图是实物照片,后者是手绘,内容更丰富。

鸟人中藏龙卧虎,有生物学家、摄影家,也有博物画画家。几乎所有鸟类图鉴的手绘图,都出自鸟人之手。被好多鸟人尊为圣手的19世纪美国鸟人、画家奥杜邦,手绘的《美洲鸟类》原版书,1992年拍出407万元的高价。《中国鸟类观察手册》一出,便成为国内鸟人新的必备工具书。

《中国鸟类观察手册》由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编委之一的范忠勇,是浙江自然博物馆研究馆员、浙江野鸟会秘书长。他曾多次受衣锦小学邀请开设讲座,为该校观鸟组织参赛提供技术支持。他说:“培养鸟人,要从娃娃抓起,让孩子爱上自然,自觉保护鸟类,当然这更多需要各县市区重视,学校可以先动起来,保护鸟,就是保护人类自己。”范忠勇正在主持多个珍稀鸟类监测和保护项目,钱程参与的是中华凤头燕鸥保护。

如果说设备是必备的硬件,那么关于鸟类的知识,则是鸟人必备的软件。而鸟类知识,如汪洋大海,茫无际涯。从迁徙来看,鸟类可分候鸟、留鸟、迷鸟、旅鸟。从是否夜行,分昼行鸟和夜行鸟。不过大部分鸟都是昼行,只有猫头鹰等少数鸟类是夜行。昼行的这一特性,使它发展出极好的视觉和听觉,然而大部分鸟的眼睛却分长在两侧,这使得它的双目不能同时聚焦,因此栖息的鸟必须经常扭头。鸟类同哺乳动物的呼吸系统完全不同,鸟类能同时呼气和吸气。

“只要认出100种鸟,就可以算鸟人了,一旦爱上,就不能自拔,钻进去,乐趣无穷,”鸟人徐卫南则开玩笑说:“观鸟是个坑,一入就一生。”不过很显然,这是一个幸福的坑。

和谐共生,护好人类家园

鸟人有一个共识:保护鸟,就是保护人类家园,就是保护人类自己。

有人伤害或涉嫌伤害鸟类,鸟人若自己无法阻止,会第一时间向相关部门报告。曾担任区森林派出所教导员多年的陈有强,和高欣、赵金富相熟,起因是保护鸟。他最早受理的一起白鹤被圈养的报告,来自高欣。大概10年前,高欣在当时的一个网络论坛上看到有人发帖,称在朋友家看到一种稀奇的鸟。高欣看到照片,初步判断是临安境内从未发现的白鹤。在学生的帮助下,高欣很快找到圈养白鹤的地方。不过等到陈有强带领执法人员上门时,白鹤已经不见。

“打击非法捕猎野生动物,难点痛点之一,就是在无法取得相关实物证据的情形下,很难予以打击处理,他说白鹤放掉了,我们却没看到实物,无法取证,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放了,还是被弄到了其他地方,”陈有强说的“弄到其他地方”,是一个含蓄的说法,不排除早就上了食客的餐桌。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随着打击力度的加大,非法捕猎和售卖行为却变得更加隐秘,反过来又增加了保护野生鸟类的难度。不法分子捕获的画眉等鸟类,一般会成为养鸟者的笼鸟,或被培养成鸣鸟,或被培育成斗鸟,成为赌博的工具。陈有强和同事去年在板桥处置的一起非法捕猎野生画眉鸟案件,就涉及到非法斗鸟的情况。

和打击非法捕猎和食用鸟类相比,鸟类保护的更多建设性工作,需要鸟人和动物保护组织的合作。徐卫南的另一身份,是区野生动植物保护站首席专家,经常接到鸟人的求助。去年年底,农林大图书馆一位老师发现一只受伤的红翅凤头鹃,报告青鸢会后,由宣传送到保护站。徐卫南实施救助,使之恢复正常后,带到青山湖畔放飞。徐卫南领衔、高欣等农林大专家参与的《临安珍稀野生动物图鉴》去年出版。他目前正在筹备的新项目,是进行临安野生动植物本底调查,并打算出版《临安鸟类图鉴》。

“彻底摸清包括鸟类在内的动植物家底,才能更好保护它们,”徐卫南说,不摸清家底,很多工作没法开展。比如打击非法食用野生动物带来的新问题是:野猪繁衍过快,以致于影响了人类正常生产,甚至可能伤害人类。按照法规,当每100平方公里超过两只野猪,才能进行人为干预和有限捕杀。照此推算,临安境内的野猪只有超过60头才能进行捕杀。那么,保护鸟类是否会遇到同样的问题呢?

浙江农林大学教师队伍里另一位鸟人、从事生物多样性研究的徐曦博士,目前供职于风景园林与建筑学院。她认为,观鸟和保护鸟,一定要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和维护生态平衡的角度综合考量。无论是当前的野猪问题,还是美国曾发生的黄石公园的马鹿问题,追根溯源,是人类过分猎杀顶级捕食者,导致生物链破坏生态系统失去平衡的结果。

橙腹叶鹎

一开始,为保护食草动物马鹿,美国黄石公园大量捕杀狼以致绝迹。没有狼的威胁,马鹿变得懒洋洋,常在水边逗留,导致水边湿地植物破坏。公园回过头来又引狼入园,以恢复公园的野性和生态平衡。在狼的威胁下,马鹿逐渐变得强壮起来,水边生态系统得到恢复,也为其它野生动物提供了更多空间和食物,黄石公园重新焕发生机。徐曦表示:“鸟类是重要的指示生物,减少人为干预,让大自然自身去维系生态平衡,所有生物和谐共生,才能达到保护家园的目的。家园保护好,鸟也安全了。”

在天目溪首批发现中华秋沙鸭的鸟人高欣和赵金富,也是多次在临安境内观测到其他国家一级保护鸟类的鸟人,包括一级保护动物白鹤。“天目溪大概是2015年前后发现的中华秋沙鸭,这一方面说明我区生态环境趋好,否则不会有这么迁徙鸟种前来栖息或安家,另一方面,它也表示更适宜它们生存的其他地方原始环境变糟糕了,不得不迁徙到这里来过冬。”对天目溪两岸的建设,赵金富也有自己的保留意见,“两岸过度建设和溪流过度清理,都不利于鸟的栖息。”

徐曦参与的多个生物多样性保护项目,都是非常接地气的城市规划。环保人士一想到规划,难免联想到人为痕迹过多而导致的破坏。徐曦认为,从规划源头上结合生物多样性保护,就不会出现你死我活的最差结果;对人类行为控制得好,往往会实现人和动物的双赢。她去年参与了杭州市一个开发建设项目,投标杀出三轮重围最后获胜。在她看来,取胜的关键,在于团队把鸟类调查与保护做到了极致,对未来乡村的人类行为进行了人与鸟和谐的规划。

“我从事生态规划设计这些年,很少能把规划与生态结合得这么好。”徐曦说,业主们的生态意识越来越强,并能在工作中付诸实践。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关键,是各领域专业人士要能协力合作,调查现状,实事求是,敢说真话,落实最有利于人类长远发展的方案,”同时人类要控制自己的欲望。”正如一句公益广告词所说:没有购买就没有杀戮。当你在爱上圈养动物,吹嘘吃过什么山珍,穿上昂贵的皮草,也许你正在参与杀害鸟类或其它野生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