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头好,还是文学

该说的好像都说过了嘛,一定要我说说,重点还是文学吧。由头还得从小说起,中间会说到我从政和经商的过往。一辈子了,颠来簸去,我的心头好,还是文学。

记者/高红波

潘庆平在家中写作。 姚新宇/摄

从洪岭出发:通往榜样的道路是曲折的

该说的好像都说过了嘛,一定要我说说,重点还是文学吧。由头还得从小说起,中间会说到我从政和经商的过往。一辈子了,颠来簸去,我的心头好,还是文学。我能回忆起和文学关联起来的最早的事,是小学五六年级,我的作文被老师鼓励,作为范文宣读。老师对孩子得体的鼓励,会影响他的一生。

我的家在洪岭童家村,当时叫洪岭公社,童家大队,现在归湍口镇,当时归昌化区委管辖。前年年底,昌化镇搞新乡贤联谊会,我有幸被选为第一批6个乡贤之一,另外5个是陈跃芳、刘为明、陈经建、余斌、陈荷忠。湍口选乡贤,我也是。童家村不大,一百多年来,我之前,出过两个远近闻名的读书人。第一个是清朝末年拔贡,叫童聚沂,分配到江苏阳羡当知县的当口,辛亥革命了,他是个没上任过一天的末代知县。第二个是比我大六七岁的童冠仁,1960年代初,他复旦大学毕业后留校,学有机化学,那时是稀缺的专业人才。因妻子户口问题,他回昌化中学教书,直到退休。这两个人是我的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通往榜样的道路是曲折的。

1966年我高中毕业,不巧遇到文革,回乡务农。我爱写作,回大队派上用场了。当时出劳力以工分计,1个工分折合4毛钱。一个正劳力一天拿10个工分,我比正劳力差一点,比半劳力高一点,一天拿8个工分。大队里数我文化最高,跟文化沾边的事,我包了。我身兼数职,是会计,也是通讯员、植保员。我有时不用干苦力活,记记账,写些稿子,往临安广播站送,好的文章可折合6个工分,一般也有3个工分。推广新型农业技术,比如温室育秧、小苗带土移栽,使用新农药,比如农药666,都由我负责。先派我到昌化区农办学习,回到大队里,我再培训村民。那时候的小苗带土移栽主要是水稻种植,现在看来很普通,在那个时候是个新技术。

我也喜欢文艺。小时候我们昌化镇有个何育民老师,专门辅导学生学民乐,吹拉弹唱的人很多。这一批学生,后来好多都进入临安越剧团或艺术院校,比如叶云青、叶喜祥、刘为民、姜丽芬等等。回到农村,我也参与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活动,拉胡琴、编唱词,都很投入。2014年,我和蔡天明、童良善、金杰一起搞过民乐团,几十样民乐乐器凑在一起,很热闹,还举办过“钱王故里春来早”的迎春音乐会。

拉二胡是潘庆平从小养成的业余爱好。 姚新宇/摄

1969年遇到7·5大洪水,我们大队也遭灾,大问题没有,就是毁坏了农田。我写了篇新闻稿,赞美大队开展灾后生产自救,投到临安广播站,播出了。这可能是我们村第一次作为主角出现在新闻媒体上,大队干部很开心。这件事给我两个启发,第一,写作产生力量,第二,写作也许能混口饭。那之后,昌化区文化馆把我当业余通讯员看待,负责人叫邵家富,培养业余创作骨干,我也被列入,编编小故事,写写唱词,在洪岭公社里,我是很活跃的一个“文化人”了,口碑不错,也锻炼了我。没有这些经历,后来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就不会轮到我。

1969年全国大学恢复招生,不用笔试,是推荐。名额有限,县里下到昌化区,再下到公社,可能就一个名额也没了。1971年我又试了一次。那年洪岭乡分配到一个大学生名额和两个中专生名额。我想报杭州大学数学系,填了表,体了检,回家左等右等,等不到通知。后来说是我体检有点问题,心脏不太好。我从来没有心脏的毛病。9月份我去县里开团代会,招生办的吴老师告诉我,其实是我的政审没过。我这才知道,问题出在我父亲。他6岁丧父,母亲拖拉大。他身材瘦弱,读了几年乡校后,就托人为他找了教书的“快活饭”。为保饭碗,他入国民党,图个名分。我父亲在塘溪源教书,一年的年薪就是三担苞萝,全家靠它度日。我父亲从未参加过国民党任何活动,更没做过对国家和民族不利的事。他没想到,这会成为他一生的政治污点,还波及儿孙。

还好,吴老师在为杭州师范学校招生。吴老师说,如果你愿意去,县招办考虑优先,回来就是正式老师,粮户关系全解决,吃饭国家包。我是高中毕业生,怎么还去读师范呢?开始很犹豫,但又怕和上次一样,推荐不成,结果一无所获。只要跳出“农门”,师范就读师范吧,我一咬牙一跺脚,去了。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届师范生没有列入国家计划,无法正式分配,办学经费也无着落了。我们读了不到两年,提前毕业。临安总共招去近50人,多半是杭州知识青年,毕业后就留杭州市区安排。临安户籍的全回来,县文教局安排为“代课教师”,去了各地公社中学任教。我回到洪岭公社中学当老师。再后来,文教局用自然减员的指标,把我们这批毕业生转为正式在编教师。

从政、办报、经商:为我的文学小房子打地基

我在洪岭公社中学教书的第五个年头,形势大变,国家恢复高考,我考上浙江师范大学数学系。我的两个女儿都已出生,我是带薪上大学,每个月领35元工资。我们班42个学生,像我这样带薪的,有4人。要是1977年年底第一批考去,我就不能带薪了。第一次高考,规定下放知青可以带薪考,我这样的在职人员不能考。到1978年,政策放宽,我可以考,能带薪。迟上一年学,却可以带薪,这对我很重要。

1982年我大学毕业,回临安,分配到县文教局教育股。我前后脚毕业回来的一批学生中,还有王建华、章向明、吴苗强、周帮祥、徐正元、蒋勤,后来都成为各个领域的佼佼者,有些成了县领导。那一年,举行全县教育工作大会,一个重要报告要文教局来写。我刚毕业,领导要我试试。我没推辞,很快就写好了。大会上缪开寿县长作报告,很成功。他走下台时,和我握手,说感谢我的报告。我这支笔,不经意间为仕途画出了一条小道。第二年全县酝酿机构改革,文化和教育分离,专门成立文化局。恰逢中央有新精神,提拔干部要“四化”: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我被提拔为新成立的第一任文化局局长。我领衔的文化系统改革也风生水起。文化局下属的电影公司、新华书店、文化馆、越剧团,我都大胆提拔年轻人,比如后来成为浙江省作协党组书记的臧军、下海成为万马集团高管的蒋勤,当年一个被提拔为新华书店副经理,一个被提拔为图书馆馆长,都二十几岁的样子。

当局长不到半年,1984年9月,县人代会选举新班子,我又赶上了,被选举为分管文教的副县长。这完全是我意料之外的。副县长任上干了两届,1989年换届,我调到政协当副主席。我只有43岁,不习惯清闲,自告奋勇承担政协文史工作,做些拾遗补缺的事,办高复班、建联谊医院、成立钱镠研究会。可我的思维方式终究不适合搞政治,更适合搞文字工作。1995年遇到了一个机会,让我立马萌生改行的念头。

当时《杭州日报》副刊部主任吴伏海,调到《江南游报》任总编,急需一个助手分管发行。我在副县级领导岗位上就认识他,他又托殷光玉来问我,我再三考虑后,决定去。这等于放弃行政领导职务,放弃仕途。县里挽留我,报杭州市委组织部,最后给出意见:尊重本人意愿。等于是同意放人了。吴总编很客气,就在报社院子里,为我盖了间房,把我当人才引进在操办。我也没辜负他的厚望。我去之前,《江南游报》发行量是6000份,两年后,提升到2万份。

报纸以内容为王,内容是吴总编掌舵,发行以外的事,我使不上劲。报业流行发展综合业务,《江南游报》也谋划新财路,有主张开酒店的,有主张办超市的。我提出来,既然是游报,浙江大部分地区还是待开垦的处女地,为什么不去搞一个景区创收?我弄了辆大巴车,把大家拉到昌北大峡谷,告诉他们,景区可以弄在这里。他们觉得好,吴总编也非常支持。不过他说,报社没钱啊。我说,你只要新闻资源支持我,帮我宣传,钱我来弄。其实心里没底,不过既然夸了口,不能不做。我找到我的同学杨春华,他是做建筑的,行业不景气,手头有点钱,不知投到哪里。我说服他出钱,成立公司,他任董事长。他搞建筑的专长派上用场了,施工非常顺利。1999年国庆营业,一炮而红。太湖源门票是8块,我们大峡谷景区48元,客人还络绎不绝,我们给旅行社10块分成,比无锡影视城的票价还高。旅行社一有客人,都往我这里送。当年开张三个月,营业额超300万,头口水我们吃到了。一年后,大峡谷股权结构发生变化,我决意把景区经营好。我还在体制内,工商登记不让做,要我与原单位脱钩,才能做法人代表。两难之间,我毅然脱钩,向省旅游局打了辞去公职报告。2000年5月,批准辞职,我出任浙西大峡谷董事长。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有些阅历,也有点资金了,地基筑得差不多,我不免要盖一盖我的文学小房子了。也在1998年,大型民刊《浮玉》诞生,我任总编至今。

以《浮玉》为桥:回到我的文学初心

《浮玉》其实是天目书院的一个产物。大概1997年,北大毕业、中国行政学院教授张金马先生,在北京成立天目书院董事会。他不是临安人,但来过天目山,计划创办一个民间学术机构,以研究天目山文化为宗旨。参加董事会的几个临安人,有县政策研究室主任刘樟荣,林业局高工王安国、县旅游局王文彬,我没参加。我是后来被邀请来搞文学社的。董事会成立后,策划了一系列项目,包括成立文学社、天目文化研究会,办一份《天目学刊》等等。大部分计划没实现,真正延续下来的,只有这本期刊。它能生存下来,也靠社会力量。天目书院一无足够资金,二无专门管理的人员。第一本《浮玉》出版,是靠了《昌化人在杭州》这篇报告文学。文章接地气,有可读性,把《浮玉》的内容撑起来了。更重要的是,这篇文章里的那些昌化人,潘观根、余苏平、童龙汉、刘为民、梅思香等等,加上板桥乡企业办公室,帮我们解决了创刊号费用问题。企业家钱永涛、过鑫富、许民政、胡月静、詹有耕,都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慷慨解囊,资助《浮玉》。这期刊一办就是23年,已出了80期,马上印刷的第81期清样,就在我的书桌上。

有人跟我开玩笑,说我有4个女儿,潘青青是老大,潘小静是老二,大峡谷景区是老三,《浮玉》是老小。大峡谷景区前几年整体出让给东方园林,景区算是出嫁了,《浮玉》却还在我的眼皮底下,在各路作家和读者的关爱下成长,其实很艰辛。

作为一家民刊,《浮玉》的难处有三。第一当然是资金,大部分时间走的是众筹路线,没有稳定的办刊经费来源。我很怀念办刊初期的社会环境。文联主席胡月耕老师支持我们办《浮玉》,领我去天目药厂谈合作,结果成功了。后来的三年时间,由天目药业公司承担出版事务与费用。鑫富药业公司后来上市,《浮玉》又与他们合作。就这样,磕磕碰碰,《浮玉》顽强成长。后来我下海搞企业,《浮玉》就靠在浙西大峡谷公司的经营资源生存。

14大册的《潘庆平文集》今年8月面世。 姚新宇/摄

第二个难处就是编辑。民刊不归文化部门主管,无专项资金,无专门、专业的编辑。《浮玉》的编辑都是兼职,不发工资。到鑫富药业合作期间,过老总觉得不妥,该解决一点,我们就筹钱,发点稿费与编辑费。我也坦然地向历任编辑讲清楚,全靠大家的热心,来为《浮玉》做嫁衣。我们实行责任主编轮值制,轮值编辑一年编一期,从选稿,到作者联络、编稿、排版、校对、读清样,再到出版,都由轮值编辑负责。执行主编发点劳务费,二三千元钱,虽然微薄,对《浮玉》来说,却也是种经济压力。轮值编辑的缺陷也明显,分散编辑,《浮玉》的整体感不强,质量也难提高。况且一旦编辑自己的本职工作忙,就顾不上《浮玉》,很头痛。

第三是稿源。文学边缘化是社会现实,创作的人越来越少,势必影响稿源,特别是我们临安当地,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就那么几个。我们的稿费不高,但有和没有,还是不一样。付稿费后,来稿增多。一些新生代力量的加入,各种诗歌、小说作者的新鲜血液加入,给《浮玉》吹来一股股清新的风。

千难万难,还是资金最难。《浮玉》每年四期固定出刊后,一揽子费用,一年大约需要20万。筹资不足,我自掏腰包。我去年有点顶不住了,第一次压缩期刊数,今年只出了两期。我看不下去,又拟定了《浮玉》三年行动计划,第一项就是克服困难,明年恢复出四期,但印张略有减少,每期160个页码,抓质,不贪多。第二是出一张诗歌报,电子版。我原来计划纸质《浮玉》不再登诗歌,遭到几个年轻诗人一致反对。我觉得他们是对的。第三,等东方园林的钱给我,我拿出上百万,再筹一点,成立《浮玉》文学创作基金会,形成相对稳定的办刊经费来源,用这个钱,来喂养《浮玉》,精耕这块文学园地,鼓励和支持作家、诗人写出更多更优秀的作品。

《浮玉》的成长,得到过很多人的关爱。王旭烽教授是茅盾文学奖得主,她为支持浮玉创刊,把“茶人三部曲”的第三部,放在《浮玉》首发。浙江著名诗人,原东海杂志主编龙彼得,对《浮玉》的出刊给予极大关注,不断撰稿。临安籍小说家王连生、影视编剧钱林森,不同时期,都给我们写过很多佳作。《浮玉》是我回归文学的桥,我也愿她变成大家通往文学的桥。

我年事已高,有限的生命里,想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前年开始,我为自己出版一套文集,把写过的文字,如小说、纪实文学、数学读物、诗歌、文史,都汇集一起,几百万字,算是给我自己的写作生涯做了回小结。今年8月,这套14大册的《潘庆平文集》面世了。就像主编《浮玉》不能停一样,出文集远不是终点。我爱文学,我想文学也会喜欢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