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高手”商诗强:板凳静坐半世冷 书法不写一字虚

借由商诗强一生中三个重要人物的口述,我们试图勾勒这个勤勉、低调、务实的书家侧影,部分还原他板凳静坐半世冷、书法不写一字虚的“民间高手”的艺术人生。

记者/高红波


商诗强在创作。

临安第一任书协主席商诗强先生,对书法艺术有着拳拳赤子心,墨池笔耕五十载不辍,影响了好几代书法爱好者,其中一些已成名成家。他对印章、国画亦多有研究。尤其是他治的印,曾得老一辈名家指点。他赠送友人和学生辈的很多方章,成为他们的案头最爱。

前年秋天,商诗强突发脑溢血,至今整整两年。经医治以及家人悉心照顾,商诗强康复较好,然而语言功能仍未恢复,更不能书写,“临场”原定对他的口述采访计划,迟迟未能实现。只好退而求其次,改由他的妻子、同龄人和学生三人口述。这对“临场”而言,又是一次新的尝试。

妻子孙芝天对商诗强的爱护和体贴,为他构筑了一个安全的避风港,使他回到家中,就能尽情挥洒,就能抵御一切来自外界的侵扰,变成一个完全自由的人。同龄人方志恩,曾接过商诗强手上的旗,连续任四届临安书协主席,在他的基础上,开创书协工作的新局面;他同样也是一名桃李满临安的书法名家。得意门生华海镜,个性激越,书画兼修,和商诗强亦师亦友,早已是知名书画家,曾担任浙江农林大学美术研究所所长、研究生导师,画展办到了日本。

借由商诗强一生中三个重要人物的口述,我们试图勾勒这个勤勉、低调、务实的书家侧影,部分还原他板凳静坐半世冷、书法不写一字虚的“民间高手”的艺术人生。

孙芝天口述:他写字的时候最自由

老商生于1947年,比我大8岁。我们都是绍兴人,1977年结的婚,是他表姐介绍的。那时不比现在,年轻人谈恋爱,会谈很久。我们觉得对方合适,很快就结婚了。他从小摔伤,腿脚不便。我不是没犹豫过,但我看他有才华,最关键是实诚,我想这是能托付终生的人。先结婚,再恋爱,是我们那个年代的特色。

老商8岁时跟父母来临安,兄弟姐妹5人,3个哥哥,1个姐姐,他最小。姐姐和一个哥哥在临安,两个哥哥在上海,都不在人世了。临安有1个侄儿,在白沙村市岭。老商生病的这两年,我们夏天都去侄儿家住,他对我们很好。那边空气清新,环境优美,夏天不热,对老商身体康复有好处。一到秋天,我们就回临安住。

我认识老商的时候,他的书法已经很好,在四乡八邻早有名气了。他这个人,百事不管,一辈子就爱写字。只要让他写字,一切不如意都烟消云散、不值一提。他多少也有身体缺陷的原因,有一点内向和自卑。他什么事都放心里,不太喜欢表达出来。他写字的时候最自由,那是他最好的表达。那时的他,像换了一个人,神采奕奕,光可照人。那时我觉得他是世上样子最好的男人。

我们结婚时条件差,先住在木梳弄,食品厂对面的宿舍。拢共28平米的房子,我们小三口住里厢,婆婆住外厢,她住的那边也是餐厅,再隔出来一个小厨房。我们的床边,还要支一张七八十公分长的书桌。来客人,家里就挤了。那时候我家有个常客,也是书法家,后来在杭州名气很大,叫骆恒光,比老商大4岁。他妻子在临安工作,常来探望。他一到临安,就来我家,找老商喝酒、聊天,聊的当然是书法,比亲兄弟还亲。

商诗强的草书。

老商对书法是爱到骨子里的。他上初中的时候,有个老师,叫蒋慕诚,是他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启蒙者。老商初中毕业后,干过很多工作,到青山小学代过课,又到浙江农林大学刻讲义印蜡纸,再是车修厂、五金公司、锁厂、表壳厂,都是当工人。不管到哪,条件多么艰苦,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写字。那时候的废报纸,他写完换一面,写满了,还继续写。宣纸一般舍不得用,要写作品了,才拿一张出来。他写字从来不打格子,拿来就写,手起笔落,挥洒自如。

他拜过的师傅,名气最大的是沙孟海,还有余任天、沈炳芳、陈佐夫。到余任天和陈左夫那里,主要是学篆刻。沈炳芳和他亦师亦友,又介绍给他的老师沙孟海。老商完全是痴迷状态,每个周末,都要骑自行车到杭州,来回七八个小时,他不觉得辛苦。他带上自己写的字,刻的印,给老师们指点。老商也很快取得了一些成就,第一次小丰收在1979年。

那年刚成立没多久的《书法》杂志,搞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全国群众书法大赛,他拿了二等奖,王冬龄也是二等奖,他后来是美院的博导了。很多人知道他,是从这个奖开始。后来临安组织书法协会,他成了主席。1982年年底参加全省书法协会成立大会,他是临安唯一一个,全杭州的县市区,也就他一个。可他不怎么在意名利。临安书协现在全国会员十来个了吧,他还是省书协会员。他不争那些事,他说争那些虚名的时间,不如投入到书法和学问中去。

他上的学不多,所以喜欢买书,看书,恶补一样。他的那些工资,除了家里开支,全用到文房四宝和买书上去了。你看我们家,哪怕现在搬了第四次,儿子给我们换新房了,他的这些书,字帖,这套80本的《中国历代碑帖》,全留着。很多朋友来家里玩,都说这么多成套大部头字帖的,临安没有第二家。宣纸是他二三十年前积攒的,那时几块钱一刀,他一买就是几十刀。送人也大方,五刀五刀送。他爱写陆游的诗,陶渊明的诗。写陆游可能有家乡情节,写陶渊明,有他的臭味相投吧。那种气节的东西,他骨子里有,就是不肯低头,不跟你合作。

2000年表壳厂改制后,他退休了,呆在家里,教孩子书法。别人招生多多益善,他不。哪怕后来我们的家越来越宽敞了,他不多收。有些孩子不爱书法,他看得出,不是那块料,就悄悄和家长说,别浪费钱了。

2017年退休,老商办了书展,出书法集,要感谢很多人,尤其是从前不认识的谭维贵老局长。他比老商还大十来岁,看到老商的字,说,这么好的字,你都藏着,不让年轻人知道?他忙前忙后,张罗了这个展,又帮忙出了集子。当然还有很多人,都搭手帮忙,不一一说谢了。

我儿子前些年在杭州主城区安家,我过去照顾孙子,叫他也去。儿媳妇人好,给他装了大书房。他还是喜欢一个人在临安的家里写,说自由。他身体一直不差,可能因为这个,我们都大意了。前年的10月18日一早,我发现他手机上的走路步数是零,肯定不对头。赶紧回来,他躺在书房里,一整天了。是脑溢血,命大,医生都不敢相信,这么久了,还抢救了过来。

我翻他的微信,看17日那天他和一个老朋友的聊天记录,能判断出,他大约是17日下午两三点倒下的。那个老朋友约好下午到我家来,是来拿字的。他走到门口,打老商电话,迟迟不接,以为老商故意不理他。但凡了解老商的都知道,他不主动收钱,谁叫他写,他都写,他不是小气的人。那人要是多想想,就该警觉,立刻联系我们。

方志恩口述:他唤醒临安书法的沉睡

我和老商同岁。1979年,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特殊的年份。那一年,老商拿了全国群众书法大赛二等奖,一举成名。我从部队转业,分配到龙岗供销社,当副主任。我们直到1984年11月才相识,那是全县文代会上,要成立临安书协。老商当仁不让,被选为第一任书协主席。

1984年的时候,改革开放才过了6年,县一级的大多文艺,仍处于沉睡状态。老百姓的文化水平非常低,能拿毛笔的人,整个临安都不多,更别谈书法艺术了。老商是唤醒临安书法沉睡状态的人,他是一个先知,一个拓荒者和启蒙者。我总觉得,老商这种艺术上的天分,跟他是绍兴人有关系。从古到今,人杰地灵的绍兴,出了太多文化名人。单说书法吧,二王、虞世南、陆游、徐渭、徐生翁,太多大师,都在绍兴出生或成长。一个地方,还是要注重培养文化名人,培养全方面的文化人才,让他影响一代又一代,否则容易陷入文化沙漠的状态。

不单书法,老商的印,在临安也起步最早。那时和书法相比,治印的人,除了他,几乎没有。老商是孤独的,他在呼吁,没人回应他,他一个人在一个境界。现在有些年轻人出言不逊,说临安一直没人治印,不知天高地厚啊。有些人拿个印谱,按图索骥,抄来抄去,以为很厉害。老商的印,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1980年代送我的好几方印,我到现在还在用,很喜欢。潘天寿提出书画家要“四能”,要诗书画印都会。诗在第一,就是说要读书,要以学问为上。其次书法,再是画,印在最后。就是说,书法是中国画和治印的基础。书法好,治印才能走出自己的路数,才能出风格,才能长久。

沙孟海生前赠送商诗强的书作。

认识老商的时候,我们也就三十七八岁。他那时候在攻行书,是颜真卿这一路,写草书倒不多。我和老商写字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临场不折格子。他当主席的时候,搞笔会,我们拿起来就写。后来我当主席,形成开年会的惯例,切磋书艺的环节,有些年轻人不敢写,要折格子。这考验三个方面的功夫,一是手头的基本功夫,二是书写的综合能力,三是灵气,就是应变。你不小心滴一滴墨在纸上,就要盘算,写到那里的时候,正好盖掉它。

老商身上有很浓烈的传统士大夫味道,他不喜欢的人和事,不藏着掖着,直接表现出来。我们都主张不打祖宗牌、不打单位牌、不打老师牌,靠自己的实力和真功夫。我和老商这些方面还是臭味相投的。这会得罪人。我内心是喜欢这样的做派,这是文化人的骨气。我也有这样的臭毛病,看不惯,忍不住要说。前几年杭州书协活动,主题是“书非书”。你个人搞,没问题,书协作为组织,要明确引导民众和会员的审美取向,提法一定要清晰。我在不同场合,明确表达了我的这个看法。

后来书协换届,我们虽然同岁,他还是服从文联安排,卸任了。他多少是有些想法的。那时我是文联副主席,让我兼任书协主席,组织上主要是为了工作考虑。老商在工厂,加上身体上的原因,组织工作多有不便。书协可能更需要一个带动新气象的人。这绝不是否认他的功绩。老商退休时办书展,出作品集,请我写序,我说我诚惶诚恐,那是我的真心话。

老商得病后,我特地去看过他,希望他能康复。他主持临安第一届书协时,会员总共才16人。我在书协主席的任上,整理了历届会员名单。第一届的会员,到现在活着的,不到一半了。现在还活跃在书协理事会里的,就剩下老商的学生周云飞了,他还在任副主席,他从第一届书协开始,就担任了理事。我们希望喜欢书法的人,都能老老实实,从传统中吸收精华,做一个四能的多面手,文史这一块相当要紧。书法不能局限在螺蛳壳里做道场。要沉下心来,虚心向前辈学习。像老商那样,做一个正直的人,先做人再求艺,不阿不谀,光明磊落。

华海镜口述:商老师是民间高手

我是1979年结识商诗强老师的。那年年初,我来浙江林学院上学,立志将书画作为我的毕生追求,于是去拜访刚得书法大奖的商老师。那时《书法》杂志举办全国首次书法比赛,得一二等奖的人,现在都是各地书法骨干了。那个奖,在全国是第一次,是纯洁的,干净的,全凭实力,不看出身。他写的是行草书,陆游那首七律,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很有气势。

初次见面的场景,我还记忆犹新。他在木梳弄的小巷子摆地摊,配钥匙,听我的来意,他站起来,抖掉围裙上的金属末子,带我到他家里。他家墙上,桌上,柜子里,全是书法作品和书籍。他非常随和,指点我带去的颜米书法习作。他建议我临魏碑。这拓展了我的书法领域和眼界。我回去后,开始临习“龙门四品”中的《始平公造像》。基本一星期,我都会去拜访和请教他一次。后来我们谈论书法时,他又告诉我,写小楷,先要写得秀,后要写得古。这让我耳目一新,渐渐明白,原来高古才算上品啊。

商诗强刻的印章。

我毕业后,先回家乡,在宁海林特局工作了三年。期间我去找杨象宪老师。他毕业于浙江美院,也就是后来的中国美院,是潘天寿的弟子。我把商老师赠我的草书作品给他看。他看了后说,这个草书写得好。1984年,我回农林大当美术老师,又和商老师见面了。1986年我搞第一次画展,商老师来捧场。我还做了讲座,商老师认真地听完,还和我说:我跟你学画。我知道,他这是谦虚。他不只擅长书法,他也画画,治印。

他为我刻过一方印,只有一个“华”字,边款是,“华海镜属刻,以古文为之,庚申年,诗强治印”。看年份,是1980年。这方印造型古拙,刀法果敢。我非常喜欢,一直都在用。

2017年他退休,在临安图书馆办了书法个展,我参加了开幕式。书展办得很成功。他还出了作品集,中国美院原院长肖锋为他题词:高手在民间。这是很真实的评价。他一直就是民间高手啊。那些作品真好。有一组八条屏,行草书大作,一气呵成,单看每个字,很精彩,整体看,章法、气韵,都好。真正的书法家,是能洋洋洒洒作多字而不弱的,这是真功夫。还有一次,在一家公司的会议室里,我看到商老师的一幅大草作品,豪迈奔放,不可一世。那是达到了艺术的高境界:大胆魄,大自由。

商老师晚期书法,犹如他的处世,追求超诣。“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少有道契,终与俗违。”这对我仍在往前冲的人来说,是很难达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