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洁:从摄影回到绘画 “走在自己的路上,我满心欢喜”

我童年时就爱上画画,青壮年“阴差阳错”,闯入摄影的殿堂,一搞就是大半辈子。我这一点点成绩和名声,多半是靠摄影得来的。如今我年过古稀,重捡画笔,用时髦的话说,算是不忘初心吧。

记者/高红波


正在进行绘画创作的陈洁。单建刚/摄

区摄影协会新进的很多成员,都不认识这位临安摄影界具有开创性贡献的人物。其实大多活跃在临安一线的摄影家,都得到过他的帮助和提携。更多的人第一次拿起相机,走进摄影的缤纷世界,都是因为他的引领。

他就是临安第一任摄影协会主席陈洁。

陈洁乐于助人,为人低调,德艺双馨。这些年他暂别心爱的摄影事业,选择离群索居,是为了悉心照顾家人,尤其是患病的妻子。去年妻子去世后,70岁的他重拾画笔,找寻儿时的梦想。“临场”记者日前寻访陈洁,以口述方式,讲述他鲜为人知的前尘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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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兜兜转转,从哪里出发,又回到哪里。我童年时就爱上画画,青壮年“阴差阳错”,闯入摄影的殿堂,一搞就是大半辈子。我这一点点成绩和名声,多半是靠摄影得来的。如今我年过古稀,重捡画笔,用时髦的话说,算是不忘初心吧。走在自己的路上,这是一条往回走的路。我喜欢这种感觉。这个“回”的意思,既是回到绘画这门艺术,还有一层,就是题材的选择上,我总想回到河桥,去描绘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讲故事总要从爷爷奶奶起头。我的爷爷奶奶不搞艺术。不过我想,也许他们体内的文艺细胞,一生都没有被激活。那个年代的农村,吃饱是第一等的事,哪有闲心和金钱搞艺术?不过爷爷奶奶给了我一笔大财富。他们心眼实诚,助人为乐,没有花花肠子。爷爷奶奶的这种性格影响了我的一生,这是我从他们那里传承的最宝贵的东西。我的祖籍在丽水云和县,我的太爷爷是个撑船的好把式,大半生都在云和的河里度过。靠水吃水,水上世家,飘来飘去,到了我爷爷手里,为了讨生活,他把船撑出丽水,撑到杭州,来到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河桥,来到柳溪江。这个二十啷当的毛头小伙子,诚实的人品吸引了我同样诚实的奶奶。在河桥的桨声灯影里,我的爷爷奶奶擦出爱的火花。

1985年的作品《自得其乐》,后来获得全国大奖。

我奶奶是河桥镇西鸠村人。他们生了两个儿子,我爸是老大。我是1950年生的,不到一周岁,我母亲得肺病去世,我是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我们的感情特别好。我十几岁时,爷爷还在撑船,经常跑桐庐。小小昌化县,大大河桥镇,明清古镇河桥的繁华,余韵还在,如今也还有些微波。河桥的码头还是繁忙的,本地农特产品,经水路运到桐庐,再到杭州,杭州城的生活用品,各种时髦的玩意儿,沿水路运回河桥,发往各地。河桥人得风气之先,一些有钱的生意人,路过这里,安了家,有后代,繁衍不息。你看如今的河桥,保留这么多古建筑,好多有上百年的历史,样式别致。有些外地客人到河桥,和老人聊天,发现他们和一般农村的老头老太不一样,是见过大世面的。我爷爷也带我撑船,去见世面。我记忆犹新的,是小学五年级的暑假,跟爷爷的船队跑,那一趟跑了半个月。河流有时缓,缓的时候像摇篮,有时急,急的时候颠簸好比骑马。只要爷爷在,无论多大的风雨,多危险的滩,保证安全。他是船队队长,块头大,脚力好,他负责的船队货运,从没出过事。天清气明时,河水真是清澈,两岸风景,美不胜收。我白天钓钓鱼,游游泳,我的好水性,都是那时练出来的。我后来在柳溪江救过两个女孩子,这事很多人不知道。喜欢钓鱼和抓鱼的人,大多不爱吃鱼,我也一样。我钓的鱼,晚上成了爷爷的下酒菜。他喝着小酒,我躺在“摇篮”上,悠闲地晃荡,数一数漫天的繁星,人世间最好的岁月,不过如此吧。我当时就想,我将来要画出眼前这一切,留下来,给我的子孙看,那画面里有我的故事。

我父亲后来去了供销系统,我叔叔去当兵,一生在军营,今年85岁,身体还很好。我还记得5岁的我骑在他背上,送他去参军的场景。他们,包括我母亲,也没人搞文艺。不过我上幼儿园时,有一个老师叫郑春仙,算是我的美术启蒙老师。郑老师教我们画画,有一次让我们画飞机。别的孩子依葫芦画瓢,我在飞机外加了云,飞机里加了个飞行员,整个画面就活了。郑老师夸我有天赋,后来又把我的一幅作品送到北京。那时候不管你什么作品,能送到北京就是荣誉,那里有毛主席。假如作品有幸被毛主席看到和肯定,那就不得了了。后来我参加工作,郑老师碰到我,还提起这事,说我是这块料。她的鼓励,使我与文艺缪斯第一次结缘。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从那时候起,只要拿到纸,我都画。看到书上的画,就临摹。人物,山水,花鸟,看到什么临什么,看到什么都想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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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少年时期我刚被文艺女神的丘比特射中,那么青年时期,是我的两个恋爱季。因缘巧合,或者说,在时代的洪流下,我艺术人生的小舟航向发生了改变,一个立志要做画家的人,慢慢变成一个摄影家。这个转变,是我始料未及的。

搞摄影前,我还是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画。人一生中要几个贵人,我少年又遇到两个人,对我都有知遇之恩。一个是当时人民公社的文书,叫吴春华,他知道我能画画,就把我叫过去帮忙,负责墙报里的宣传画,都是毛泽东思想、八个样板戏、农业学大寨的内容。大概1968年,临安文化馆成立油画组,人手不够。我的小学老师胡欣鹿调到剧团画布景,在他的保荐下,我被借调到油画组,开始接触油画。后来我初恋时期,她是医生,我就用油画画了一幅白求恩像,她非常喜欢。这张画她一直带着。她去年去世后,我把这幅画挂在客厅里,想她时,我就看看这幅画。在广场路菜场的位置,那时有个司令台,我一天到晚在那里画油画,内容也是毛泽东思想、为人民服务、批林批孔之类。

1971年,我被推荐去上杭州师范学校,它是杭州师范学院的前身。当时一起去读书的,还有潘庆平。恢复高考后,他又考取浙师大数学系。当时我们学的都是理科。他能适应,我却一点也不喜欢。我想学美术,但学校没有这个专业,只有文科和理科。1973年,我毕业分配到工农兵学校。那是为全县培训教师的专门学校,设在横畈泉口村。我本来是分在初中部教书的,因为高中部缺体育老师,文教局教研室研究来研究去,认为还是我体育好点,让我去教了两年体育。缘分天注定,我的班上有一个女生,她的姐姐后来成了我的爱人。

1986年到1987年创作的《咱村的硬汉》。后来陈洁通过残联帮助这个主人公入住福利院。

1977年,我调回文化馆。当时整个临安县没有一个专业搞摄影的,开大会时都随便找个会拍照的。县委宣传部领导找到文化馆,让馆里培养一个专职摄影师,要年轻,要有美术基础。点兵点将,又轮到我,我就是一个救火队长嘛。我们这一辈人,服从组织比什么都重要,集体的事,永远大于个人。我也有些抵触情绪。我觉得我天生是要画画的,摄影是个什么东西,我脑中一片空白。领导来做我的思想工作,表示搞好摄影目前是全县的重要政治任务,经济社会文化发展,总要一个人来记录吧。摄影传播又快,还可以保存历史资料。这要是搞好了,可是一大功臣。画画的人多了去,摄影的就你一个,你说说,哪个重要,哪个有前途。要不怎么说是领导呢,水平就是好,站得高,看得远,讲得得我满腔的艺术热情,又被点燃了。

单位落实的速度也快,买来了海鸥4A型相机。黑白胶卷,6X6毫米的,12张一卷。取景要从上往下看。全县就这么一台机子,别人羡慕我牛啊,而我却有说不出的苦,我像一个坐拥书城的文盲。我什么都不懂,怎么办?无巧不成书,当时文化馆组织去萧山采风,我偏偏遇到了老前辈董光中先生。他大我20岁,早已是杭州摄影界的名人。我把苦恼跟他说。他真是平易近人,鼓励我投身摄影,手把手教我,怎么取景、冲洗胶卷、配显影液定影液,如何把握时间、温度,他一样样耐心传授,又教给我建暗房的方法。我回到临安,请了木匠,立刻搭了一个暗房。我投入到这门完全陌生的艺术世界,浪费了无数胶卷,也逐渐收获了成功的喜悦。起初工作的艰辛程度,也是前所未有。衣锦街新华书店隔壁,就是现在的新天地,当时是县委招待所。靠街面是橱窗,18个板块都由我负责。遇到两会这种场面,我白天忙拍摄,晚上冲洗胶卷,第二天一早,设计版面,赶文字,整个过程,我一人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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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本职工作后,我的业余时间都是深入基层,搞摄影创作。我对名利始终保持平淡之心,我的心思都在创作上。1980年成立临安摄影协会,杭州地区各县市区,临安是第一个,我担任主席。1989年,我加入了中国摄影协会,是临安第一个。我之后,陆续有十来个人成为国家级会员。退休了总要有个交代,在亲朋好友的撺掇和领导的帮助下,我搞了个摄影展,出了本摄影集,原中国摄影协会主席徐肖冰,为我题了书名。摄影集中收录了我30年摄影之路上的100多幅重要作品。我非常怀念八十年代,我最好、最满意的摄影作品,都是那时拍的。其中两幅作品的拍摄经历,我终生难忘。

第一幅是拍摄于1985年的《自得其乐》。那是在安徽歙县老竹铺拍的,翻过昱岭关就到了。我和几个摄影发烧友去歙县过年、采风。村里的节庆氛围非常浓厚,我遇到了一个老人家,他有4个儿子,不知怎么回事,都不养他。他闷闷不乐,太可怜了。我想挖掘他乐观的一面。了解了他的爱好后,我布置场景,让他坐在一条板凳上,眯着眼,吸着烟,拉着二胡,踏着火熜,背后是方氏宗祠,一副享受生活的模样。他不会拉二胡,是我教他的。艺术照和新闻照不同,新闻照不能摆,艺术照可以。这幅照片后来获首届中国摄影艺术作品出国选拔大赛铜奖。

今年10月刚完成的巨幅人物画《衣锦还乡》。单建刚 /摄

第二幅是《咱村的硬汉》。为拍好这张片子,前后花了两年。1986年我下乡创作,骑车经过横溪,看到一个独腿残疾人在田里干农活。他割麦子的动作非常麻利,一点不像残疾人。我没和他招呼,悄悄地下到田里拍摄。可惜没有很满意的片子。过了几天,我找到他家,送去几张照片,给他当纪念。我们很快成为朋友。我开始了解他。他有个小摊,平时靠修自行车、补鞋过活,日子过得艰辛。第二年再收割麦子时,我提前到现场多次踩点,拍出来的效果很好。这张片子获得了1988年杭州文艺奖二等奖。比这个奖项更重要的,是大家知道了这个励志的人物。再后来,我通过残联的联系,帮他住进了福利院。

摄影界有句行话:如果你拍不出好照片,是因为你离拍摄对象不够近。这个近,既指物理空间,更指心灵。你要爱上你的拍摄对象,走近它,总有奇迹发生。我喜欢布列松说的“决定性瞬间”,但我更愿意用我的镜头,帮助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得奖不是目的,享受创作过程,帮助别人,才是最开心的事。我没有杰作,但我秉承两个摄影观,一个是“情之所系,魂之自来”,就是要把身心放进去,和时代的脉搏共振。第二个是“风格无处借”,每一件作品要做到有“我”,有了我,风格自然成。

接我班担任摄影协会主席的郑龙华,也是我1980年代下乡创作时认识的。他也有一堆励志故事。我很开心在他的成长过程,发挥过作用。此外,许力强、冯益民、黄丁宁、邹小平、夏玉林、顾兆明、施宇群等一大批同龄人或晚辈,迷上光影世界,多少都和我有点关系。我和这些人亦师亦友,至今保持来往,偶尔聚一聚。很多人问我怎么不多拍拍河桥。我的同学许力强,专拍河桥,他拍得多好,我何必重复呢。我现在开始画河桥了。我要把我儿时见过的众生相都画下来,让后代看一看。

1990年代以后,尤其是1995年妻子得了抑郁症后,我的摄影慢慢荒废了。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照顾岳父和妻子。退休前我就提早从临安摄影协会主席的位子上退下来。我们一大家子都住在下城区女儿家。我妻子是个善良的人。她小时候父母离异,高考时又被掉包,工作时屡遭排挤,这些事都为她的抑郁症埋下了隐患。2017年她查出乳腺癌。我那几年都在各大医院打转。无论我怎样悉心照顾,她还是没有战胜病魔。去年1月份她走了。

我住回临安了,又拿起了画笔。年纪大了,翻山越岭拍照已经力不从心,画画方便些,我储存的题材够我画了。我现在主攻中国画。临安好像画山水花鸟的居多,我攻人物。已经画了几张尺幅很大的画,刚完成一幅钱王题材的。再过几年,我想出本画集,最好也办个画展,为自己儿时的梦做个交代。我在努力。我在学习。只要是走在自己的路上,开什么花,结什么果,我都满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