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勤耕种 沙漠换绿洲

骆耕漠活了整整一百岁,与中国共产党的百年历史,构成有趣的辉映。这两个“一百年”,都是对奋发图强作出的极好注脚,都是对命运说“不”之后的凤凰涅槃。

记者/高红波

1934年出狱时的骆耕漠,时年26岁。

杭州西湖,6月底的黄梅天,晴雨难测。一阵绵密的雨后,阳光还在半天云彩中酝酿情绪,将湖山的水墨韵味衬托得含蓄而精致。湖中的接天莲叶,引来游客举起相机,新时代下对美好生活的赞美以影像方式,瞬间传遍地球的每一个角落。

这样的生活恰是百年前先贤们努力的方向,身处幸福中的后人,常以各种方式铭记他们。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西湖东畔环城西路2号,和庆春路的交叉口,碧树掩映下的那座蝶来望湖宾馆,其旧址深刻影响过中国共产党的发展进程。那里曾是浙江陆军监狱,关押过数以千计立志救亡图存的热血青年,其中一位叫骆耕漠。

骆耕漠1908年生于於潜横山头村,15岁在於潜高小完成学业,进入杭州商校学习。1927年,不满20岁的骆耕漠,参加半年多北伐后不久身陷囹圄。1934年1月,关押了6年零3个月的骆耕漠出狱,冒着杀头的风险,毅然踏上革命征程。解放后,骆耕漠官至国家计委副主任(享受正部级待遇)。

戎马半生的骆耕漠,也是一介书生,一位杰出的经济学家。即使在狱中,在那些最黑暗的时刻,骆耕漠也和狱友们一道,克服重重障碍,投入到如饥似渴地学习中。那些新知,既有新鲜的马列主义,也有经世济用的经济学。骆耕漠凭着深厚的学识,为血雨腥风的革命时代保驾护航,直至跻身新中国第一代最重要的经济学家之列,成为1955年国家公布的第一批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

“像骆驼那样耕耘着沙漠”,这个寄予美好期盼的笔名,伴随本姓为丁的骆耕漠将近一生。骆耕漠活了整整一百岁,与中国共产党的百年历史,构成有趣的辉映。这两个“一百年”,都是对奋发图强作出的极好注脚,都是对命运说“不”之后的凤凰涅槃。

骆耕漠的后人保留了这个具有红色印记的姓氏,延续和传承了骆老的文脉。骆老三个女儿,都在各行业做出贡献,其中小女儿骆小元,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财政系,继承了骆耕漠的经济学家基因。她曾任重要期刊《财政研究》编辑部副主任,《会计研究》、《中国注册会计师》编辑部主任,全国注册会计师考试委员会委员兼考试部主任,中国注册会计师协会总会计师等。骆老唯一的儿子骆一禾,和海子、西川,是1980年代名头响亮的“北大三剑客”。骆一禾的名字,已刻入中国现代诗的历史丰碑。

几个月来,记者追寻骆老在故乡杭州的足迹,阅读他书写的经济学著作,走近这位在沙漠里耕耘一生、找寻心中那片绿洲的革命家,试着还原他身上任何年代青年人都有过的挣扎和彷徨,为读者掀开一个重要人物成长史的一角。每一个人踏踏实实走过的路,都是平凡之路。那平凡中蕴藏的伟大,也许是当事人在那些特殊的时刻始料未及的。

|横山头村:喝水不忘挖井人 

驾车出於潜镇,往南沿S208省道行驶不到一公里,就是横山头村。1908年10月的晚秋季节,骆耕漠就出生在这里。

繁忙的杭徽高速公路入口,夹在镇村中间。和S208省道平行往东约一两百米,有一条凤山路,是於潜早年通往南乡的交通要道。路两旁新建的民房,已将横山村无缝纳入於潜集镇怀抱。

以凤山路为界,横山头村被分为东西两部分。凤山路东边老房子多,新建的房屋,尤其是厂房,都密集排布于西边。“一百多年前的老房子,一幢也没了,” 58岁的村民丁海方说,即使是凤山路,也不是他小时候的样子,更不是骆耕漠小时候的样子了,“加宽了很多,不过路基还是老的。” 骆耕漠的谱名叫丁龙孝,在八个兄弟中排行老三。丁海方的爷爷也是龙字辈。丁海方一家人仍生活在横山头村。

据村中几位老人回忆,骆耕漠小的时候,凤山路也早就在了。横山村党支部书记丁佳林,是安徽丁氏来到横山头村的另一支系后裔。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来到凤山路东边一片竹山下,找到一口老井。井水早已无人取饮,一位老妪热情地过来招呼,说她每天来此洗涤衣物。井旁立着一块碑石,上刻“井银殿”三个字。

“据更老一辈的人讲,早年这小山上是有一座殿的,那这口井的年代也就很久远了,至少我们爷爷一辈肯定有了,我想骆耕漠小时候也喝过这里的水。”丁佳林说,他年纪比丁海方小得多,但辈分比丁海方高,“要是查一下,我估计可能和骆耕漠同辈吧。”

丁佳林又指着村委办公楼不远的一棵大樟树说:“它也有百年以上的历史,骆耕漠小时候,它早就在了。”

早已变样的凤山路、无人取饮的水井,和难以断定具体年份的大樟树,构成了横山村追寻骆耕漠出生地的三个坐标。经历百年沧桑,这些坐标的指向越来越朦胧,好在横山头村稍微年长一些的村民,提起骆耕漠这个名字和他的故事,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就好像说起一个出门很久的家人。年轻一辈知道的就少了。

横山头村的古井,村里老人普遍认为,幼年骆耕漠当喝过这口井的水。

“喝水不忘挖井人,骆耕漠那一辈就是我们这几代的挖井人啊。”丁佳林表示,骆耕漠是村里的大名人,希望大家多报道报道,村里也可以借势做做名人文章,对打造美丽乡村是有帮助的。

这几年,於潜镇美丽城镇建设的力度有增无减,投入4000多万元建成的耕织文化广场去年投用。今年2月,於潜镇召开座谈会征求各方意见,准备建设“绿筠轩文化公园”。这些建设难免唤起老一辈於潜人的浪漫想象,因为於潜曾很长时间都是一个县,其繁华程度不是一个镇能匹配的。

骆耕漠出生时,於潜也是县级行政区划。县域面积不大,历史名人却不少,其中两位,早已载入史册,代表文理两个方向。一个是宋代进士洪咨夔(1176—1236年),诗词俱佳,得理宗赏识,后因耿直触犯权贵,被削职。清代学者毛晋曾将他编入《宋六十名家词》。

另一位是清代数学家方克猷(1870—1907)。方克猷少时聪慧,过目成诵, 20岁赐进士,任刑部主事,曾随庆亲王出使德国谈判,赞成康有为、梁启超的变法维新,是融合当时世界潮流,思想进步的近代知识分子,也写了不少几何数学著,被当时数学界誉为“几何大家”。

横山头一直往南,通向桐庐,早年水路陆路并驾齐驱。县北则直达安徽宁国府,两县交界处,是历代兵家必争的千秋关。“骆耕漠的祖父丁玉堂,清代咸丰初年,因避太平军战乱,和族人一起逃难,从安徽天柱山来到於潜镇南边安家落户,就是从千秋关过来的。”据骆耕漠传记《铁窗、战马和不平静的书斋》的作者潘庆平考证,从咸丰年到现在,丁氏一脉在於潜已延续150多年。

“这些於潜籍名人的文化价值值得我们后人挖掘,当代名人首推骆耕漠,”原区文联主席黄贤权这样认为,他也是潘庆平为骆耕漠写传记的促成者。

深入了解骆耕漠后,潘庆平认为:作为临安籍当代名人,骆耕漠可能被漠视得太久了。

|於潜镇:从丁家血脉到李氏香火

潘庆平认为,骆耕漠一生命运多舛,从他嗷嗷待哺就开始了。在横山头出生后两周,骆耕漠的生母周德娣去世。深陷养家之困的骆耕漠父亲丁步松,不得不将他过继给亲妹妹、也就是骆耕漠的姑姑丁淑梅。

丁淑梅的丈夫李克昌,原籍安徽歙县,13岁来於潜镇上做学徒,白手起家,20岁就在镇南边的城隍路开了染坊。骆耕漠出生前一年,李克昌和丁淑梅的儿子夭折。骆耕漠的过继,是为李家续香火的。有了这炷香火,李克昌干劲十足,染坊不断扩张,成了远近闻名的“宏源仁”。

如今城隍路早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潜阳路和一条叫安定巷的弄堂。路和巷子的交叉口,立着一块路牌,最醒目的一行字是“畅美於潜 耕织新城”,日新月异的城市更新速度以及当今於潜美丽城镇主推的方向跃然牌上。路牌上两段介绍骆耕漠和丁浩的文字,用白色标注,藏身人海,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丁浩是骆耕漠的胞弟,解放后也到了北京,做到了外交大使。兄弟二人,都是於潜名人。

骆耕漠旧居和染坊早就没有了。旧址上矗立着一幢店面房,朝潜阳路开着门,上边一层有某培训学校的招聘,下面是一家酒馆。贴着店面房,一直往里走不到百米,是巷子尽头,安定巷3号。这幢民房主人是75岁的退休中学教师俞勇生。

骆耕漠母亲去世后,父亲丁步松续弦,妻子叫俞玉金。俞玉金是俞勇生的亲姑姑。骆耕漠大多数兄弟分散到杭州、嘉兴和北京之后,旧居曾归骆氏14位后人共同所有。早几年拆旧建新,存在一百多年的老宅就此消失。

於潜镇安定巷和潜阳街交叉口,骆耕漠少年居住过的百年老宅和过继父亲李克昌开设的大染房,如今已被店面房替代。

“我在那幢老房子里住了42年,它是大四间,中间还有天井,我们几家11口大小,都曾住在那里,”俞勇生讲解着,掩饰不住对老宅消失的惋惜,“我听父母一辈说,骆耕漠整个童年,一直到15岁离开於潜去杭州求学,大部分时间都在这条街上、在这幢房子里度过。”

过继后的骆耕漠,常被姑姑也就是过继母亲丁淑梅,带回老家横山头和外婆家泗洲做客。无忧无虑的日子并不长,骆耕漠三岁时,继父李克昌伤寒病复发去世。顶梁柱倒了,但李家的家产还在,5岁时,骆耕漠开始了求学之路。经历几年私塾后,骆耕漠又上了於潜高小。

“在那个年代,能上高小的人不多,可见骆耕漠的继母还是疼爱他的。”潘庆平表示,骆耕漠小时候一度和过继母亲的关系陷入僵局,这也是最终导致骆耕漠决心走出於潜“这个小天地”的一个重要原因。

骆耕漠的好学和聪颖,从那时就表现出来了。据骆耕漠《往事回忆》记载,他高小三年级时,学校来了位国文老师,叫赵百齐,非常赏识骆耕漠,经常鼓励他。有一回骆耕漠写了一篇主题为“孔方兄”的文章,赵百齐读后大加赞赏,给了“少年得此,难能可贵”的批语。

据骆耕漠书中回忆,当时的於潜镇没有书店。有一个在於潜做生意的福建小商贩,到余杭批货时,总会带回一些小说。求学若渴的骆耕漠,能从他那里得到书籍,《薛仁贵征东》、《罗通扫北》、《太平天国》、《七侠五义》是他的最爱。

那幢老宅的一砖一瓦,也应该是少年骆耕漠的最爱。潘庆平搜集资料采写骆耕漠传记时,来到於潜镇寻访骆耕漠足迹,找到当时正在参与编撰镇志的镇干部郑明曙。两人来到安定巷,才发现老宅荡然无存,连连叹息。

|泗洲村:外婆家的温暖港湾 

和骆耕漠晚年联系最频繁的,是他外婆家泗洲村的侄子周加尧。骆耕漠的生母周德娣是周加尧祖父的亲姐姐。言谈中,周加尧为有这样一个表伯父感到自豪。在他参与编撰的《泗洲村志》“泗洲名人”一章中,骆耕漠占据最长的篇幅。

“谁在外婆家都是美好的,骆耕漠也不例外,”周加尧清楚地记得,他和骆耕漠这位有名的亲戚第一次见面,是在1983年。周加尧今年75岁,两个儿子都在杭州主城区上班,其中大儿子和骆耕漠在北京的三个女儿至今保持联系,延续着两家关系。

“这里面有个小插曲,”周加尧饶有兴致地回忆,1983年夏天,骆耕漠回乡探亲,镇村两级也许来不及准备,对周加尧一家和骆耕漠的关系之近还不知情,以为外婆家没其他什么人了。骆耕漠在镇村干部带领下,上了外公外婆的坟后,就离开了。周加尧得知,辗转拿到骆耕漠位于北京的住址和家里电话。当年晚些时候,他特意跑到北京,看望了骆耕漠一家。

“他那时视力已经不好,但听我谈起泗洲的往事,他开心得不得了,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周加尧学着骆耕漠说话的样子,像一个小孩子在调皮地模仿着成年人。此后周加尧常去北京看望伯父。

“有人说骆耕漠不关心老家,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周加尧说,以骆耕漠晚年回临安次数少来推测他不关心家乡发展,是完全不负责任的,“其实他是一直对家乡念念不忘,不但他,他的夫人唐翠英也很关心临安。”

1958年,任国家计委副主任4年的骆耕漠,因受“潘杨事件”影响,列入审查,被调到社科院经济研究所。一直到改革开放后,骆耕漠得以平反。然而彼时年岁已高,虽恢复正部级待遇,却无实际政府职务。“主要是他对党忠诚的性格,怕给地方添扰,因此还乡次数不多,”潘庆平说,那时骆耕漠的视力已退化,出行不便,但他心里是装着家乡的。

“2001年,93岁高龄的骆耕漠在小女儿骆小元的陪同下,专程回杭州拍摄陆军监狱的专题片,这说明他对杭州对家乡的热忱。”周加尧说起骆耕漠陆军监狱的那段经历,不禁激动起来,“他出狱后,为躲避国民党眼线,在我家里住了20多天。”

《往事回忆》和潘庆平的传记中,对此都有记录,只是具体的天数不一。骆耕漠回忆录里记录的保释出狱时间是1934年1月,恰逢春节,到泗洲村外婆家“住了十多天”。

泗洲村外婆家这幢旧居,是少年骆耕漠快乐的港湾,青年时从监狱保释出来后,他在此居住过。

和骆耕漠15岁离开於潜闯荡杭州一样,出狱后的第一要务是生存。骆耕漠在书中回忆道:“我准备过年后找个职业,先能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然后多赚点钱也能略向於、杭两家尽一点孝心。”骆耕漠入狱后不久,父亲丁步松就到杭州安了家,当起了律师,四处奔走,全力营救骆耕漠。

周加尧家的房子建于1990年代,与之紧邻的,就是骆耕漠住过的那幢老宅,两层木结构,主体尚完好,只是已常年无人居住。周加尧指着一楼靠近楼梯的一间阁楼说,母亲生前常告诉她,骆耕漠当时就躲在这里,而外面有敌人的眼线。

“饭都是送到房间里的,骆耕漠白天几乎不出门。”周加尧说,后来他去北京,骆耕漠每每和他回忆泗洲村度过的美好岁月,“他特别喜欢这里,他很想念外婆家,只是眼睛不好了,回来不方便了。”

|入狱和革命:觉醒年代和风雨过后的彩虹

好学、上进、不满足现状的骆耕漠,在1923年15岁时,独自一人来到杭州,考上浙江省立商校。那时不比现在交通发达,少年骆耕漠这条短暂的求学路,走得并不顺畅。75公里的路程,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遥远的跋涉。

“毫无经验,困难重重,”骆耕漠在《往事回忆》中讲述了路上一次夜宿旅店的经历,“我感到很紧张,就想到《七侠五义》小说里干坏事的人的情景……把姐姐给我放在袋子里的钱绑在大腿上,未脱棉衣睡觉。”在潘庆平的传记中,则增添了途经临安、余杭的坐船、搭车等许多细节。

在商校学习期间,骆耕漠认真学习英语和专业课程,为日后从事经济学打下基础。他见识了进步学生反对曹锟贿选,参加过学生会募捐援助“五卅”运动,创立了商校第一个共青团支部,还短暂地加入北伐军。这些经历不乏曲折,骆耕漠开启了他的觉醒时代,塑造出一颗为正义而革命的红心。

血雨腥风年代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进步青年骆耕漠,1927年秋被投入陆军监狱,和张秋人、罗学瓒、邹子侃、裘古怀、徐雪寒、薛暮桥、庄启东等一批进步青年成为狱友。其中张秋人刚上任浙江省委书记三天,即遭逮捕,不久遇害。幸存的骆耕漠、薛暮桥、庄启东、徐雪寒等人,历经革命风暴,成为日后共和国的脊梁。薛、骆二人,是解放后第一代经济学人中的翘楚。

浙江省作协驻会作家黄仁柯撰写的《陆军监狱》,堪称一部早期革命家的蒙难史。据他考证,1927—1937年,陆军监狱关押了1508名共产党人,其中154人在这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我先后三次采访过骆耕漠,都在1983年前后,在他家里,书中很多细节都是向他核实并确认的。”黄仁柯在这部作品中6处提到骆耕漠,其中5处都是引述骆耕漠对监狱其他蒙难狱友的回忆,只有第一处交代了骆耕漠被捕前的细节。

在监狱里,骆耕漠和薛暮桥等人一边巧妙地斗争,一边刻苦钻研了马列主义和经济学知识。此后的革命年代,骆耕漠先后跟随曾山、黄克诚、张爱萍、粟裕等一批开国元勋,从事财经和物资保障工作。他担任过盐阜区银行行长,承担过解放战争时期部队物资供应的重任。

骆耕漠曾从过继父亲李克昌的姓,先后用过李可为、李政、李抗风等名字。从1934年在《中华日报》发表处女作《美亚工潮始末》开始,骆耕漠这个笔名伴随终生。当年上海美亚工厂克扣工人工资,政府却一味包庇厂方,并动用媒体颠倒是非,引起工人强烈不满,终于酿成与警方的流血冲突。骆耕漠在这篇调研文章中,查证了大量一手材料,揭露了资本压榨工人血汗的本质,团结了一大批工人投入革命。2002年出版的《骆耕漠集》,开篇就收录了这篇作品。

思想界推崇的顾准,曾得到骆耕漠极好的照顾。顾准病危前明确表示,他的后事让骆耕漠办理。在1956年发表的《试论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长文中,顾准表达了和当时主流完全不同的意见,对彼时盲从斯大林理论的人,无疑是一次正面挑战。在这篇作品中,顾准为佐证自己的观点,多次引用骆耕漠的作品,可见顾准对他的钦慕。骆耕漠那篇文章叫《试论社会主义商品生产的必要性和它的“消亡”过程》。

如今读这些作品,可能觉得不起眼,然而在当时的学界,每一篇都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重磅文字。晚些时候,“姓资”“姓社”的讨论甚嚣尘上,市场和计划的两派主张形同水火,却是殊途同归,都想让经历浩劫的国家走上光明大道。改革进入摸石头过河的模式,以计划为主的经济学派,为市场让路。

2010年,骆耕漠去世两周年,《百年耕漠纪念文集》出版。其中收录了骆耕漠学生吴敬琏怀念恩师的长文《一位正直、严谨的经济学家——纪念骆耕漠老师》。吴敬琏十分敬重骆老师的人品,并交代了骆耕漠受到“潘杨事件”牵连的一些细节。

上海解放初期,骆耕漠是接管上海的华东区财经委员会常务委员,其他委员有曾山、汪道涵、孙冶方、顾准等13人。然而蹊跷的是,那时发生的一件小事,却成为荒唐年月别人整他的把柄,并把他和“潘杨事件”联系在一件,沉冤多年。

《嘉兴日报》资深媒体人丁燕,是骆耕漠的侄女。她曾以《光明日报》通讯员身份采访过骆耕漠,记载了第一次见到伯父的情景。“他是一位非常慈祥的长辈,得了青光眼,视力不好,但我每次去看他,他都要让我站到光线强的地方,他说那样可以朦胧地看到我的身形。”

爱子骆一禾的早逝,对晚年骆耕漠是个打击。“不过他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抗击打能力非一般人可比,还经常安慰婶娘要想得开一点,其实他内心是痛苦的。”丁燕说,骆一禾的死对母亲唐翠英的打击,才是致命的。那以后唐翠英的身体每况愈下,走在骆老之前。

前几年《骆一禾情书》出版,骆一禾妻子张玞在序言中写道:“1989年5月13日的深夜,急驰而去的救护车上,他半闭着眼睛,双手挥动,似在昏迷中讲演,语言和鲜血沸腾着冲击他的大脑……那个叫‘脑血管畸形’的杀手总是在伺机,它在出生之际就被置入了诗人的头颅,这就是宿命的烙印吗?”

而诗歌爱好者,却总能从骆一禾身上看到光亮。除了传诵骆一禾优秀的诗,大家尤其感喟的,是他生前不辞辛劳地为好友海子整理遗稿。过于劳累,也许是他疾病突发的一个诱因。骆一禾对待海子的友情,和骆耕漠对待顾准,一脉相承。

晚年骆耕漠(右二)和夫人唐翠英(左一)

党和国家领导人对骆耕漠的评价很高。2007年12月11日,新华网报道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李长春专程看望骆耕漠,赞美骆老是我国马克思主义经济理论战线卓有成效的理论家,既具有学识魅力,又有人格魅力。李长春说:“几十年来,他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把经济理论同社会主义建设相结合,潜心钻研政治经济学基本理论,深入研究重大社会理论问题,为马克思主义经济理论的发展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作出了卓越贡献。”

浙江省立商校,如今是浙江工商大学。作为杰出校友的骆耕漠,雕像摆放在校中一个显眼的位置。骆耕漠的侄孙丁鸿剑,在两个孩子开蒙读书时,都会带到太爷爷雕像前瞻仰。他在於潜经营着一家企业,几十年来善待工人。他说自从见到骆耕漠爷爷后,人生仿佛注入一股力量,“那可能就是正能量吧,多亏了骆耕漠爷爷那一辈人的奋斗,才有我们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