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总关情:临安茶业的前世和今生

茶香不怕群山深,分散在湍口、清凉峰以及潜川等各镇街的新茶农,正成为我区一股新生力量。这些新生力量,犹如春天里的那一片片茶叶,渴望阳光和雨露,需要一双温柔的手,揉之捻之,烘之烹之,成就一碗可口的茶汤,犒赏爱茶之人。

记者/高红波

郎利方的父亲和孙子 高红波/摄

| 可许情怀似昔时

春夏之交的於潜镇南山茶场,小雨过后,天清气明,一对金腰燕,正歇脚室外电线杆上,叽叽喳喳,仿佛在歌颂屋内主人对茶叶的执着。引路参观加工厂后,77岁的茶场主人袁少华端坐面前,话匣子一开,往事历历在目。

“做茶50年,总归两句话,第一条,茶叶基地我一定要自己建,自己管,第二条,做大家喝得起的茶。”袁少华掌管的这片茶山,随时面临工业“围剿”,他却依然乐观、通达,嘴里没有半句牢骚。“就算这片茶山真的征用了,做工业平台,我肯定是第一个入住的企业,茶厂正想拆了重建,扩大生产,至于茶园,我多的是,於潜、龙岗、太湖源,甚至连淳安我都有基地。”

袁少华不时起身,接一个处理业务的电话,或给我们的茶杯添水。透明的玻璃杯中,龙井茶叶由水面沉到杯底,悠然自得,恰像一个老者,阅尽世事,沉淀出一种超然的静默。袁少华承包的2000亩茶园中,南山茶场连片面积最大,达600亩。历经工业上山、平台建设、於潜镇逸逸工业园扩面的冲击,南山茶场的去留问题,始终悬着,茶厂也几易其主。2013年,袁少华从原负责人赵力手上转包过来——曾经两代从事茶业的赵力,早已伤心远去。

基地自己建,自己管,意味着重资产操作,要投入更多的人力、资金,风险相应也增加。从茶叶源头抓起,重视第一道关口,这种“执念”使袁少华不改初衷,要把鲜叶的话语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袁少华1971年进入临安茶厂,从普通工人做起,一直干到副厂长。这期间,他负责了全国第一个眉茶立体制茶车间工艺设计,带领临安茶厂评上省二级企业,参加了日本国际茶叶学术研讨会,并第一次在国际刊物发表了关于茶叶粗精制一体化的论文,风头一时无两。

袁少华个人的高光时刻,也正好是临安茶业最辉煌的年代。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末,尤其是1987、1988年。临安当时村村有茶园、茶厂,各村初加工后,卖到供销总社所属的临安茶厂,进行精加工,再卖给国家,赚取外汇。

龙塘山茶农在采摘野茶。 高红波/摄

“临安茶厂归供销系统管,茶树分到各村各户,农业生产归农业系统管,我作为副厂长,却无法把关茶叶源头、确保每一片叶子都按照规范炒制,也就无法确保成品的质量。”感到苦恼的袁少华,在副厂长的位置干了几年毅然辞职下海。他开始承包茶园,确保经他加工的每一片茶叶,质量都是可靠的。临安茶业的辉煌历史已经翻篇,袁少华对那片绿叶的情怀却始终未改,一生以茶为业,爱茶如命。他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南山茶场度过。

临安农业农村局首席茶叶专家丁洁平,对那段辉煌的岁月也印象格外深刻。那时的丁洁平,从杭州农业学校茶学专业毕业不久,被分配到老家昌北农技站。

“临安茶厂那时是名列全国三甲的出口创汇大厂,天坛牌眉茶在多个国家享有盛誉,天目青顶年出口量最高曾达到50余吨,”丁洁平回忆道,1990年,临安东坑认证出口中国第一宗有机茶,在全国率先与德国、美国、瑞士等开展了有机茶贸易,在30年的中外有机茶贸易史上,临安东坑占有重要地位。

那是计划经济年代,茶叶带给临安人无上的荣耀。茶叶也理所当然稳居“老三宝”(茶叶、笋干和山核桃)头牌。尤其是天目青顶,成为浙江省十大名茶之一,和西湖龙井平起平坐。彼时还没有安吉白茶、余杭径山茶、新昌大佛龙井、桐庐雪水云绿这些绿茶中的后起之秀。

天目青顶制茶能手、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郎利方,也对那段历史记忆犹新。“那时我二十来岁,为临安茶叶取得的辉煌感到特别自豪,从此我下定决心,要一生与茶为伴,茶就是我的情人,”接过父亲手上的棒,朗立方继续为“东坑茶叶西坑水”的荣光做注脚。

虽然茶类消费市场时有疲软,各种新兴品牌不断冲击天目青顶,但郎利方的心里始终只有天目青顶,三十年来,致力于维护好这个临安第一品牌的声誉。各种奖杯拿到手软,但朗利方说,金杯银杯不如口碑。手工炒制、传统工艺、品质保证,朗立方制造的天目青顶享誉江浙沪,在互联网传播方式屡屡翻新的当下,他的客户却只靠传统方式维护,制作的名茶价格不菲,却从来不愁销路。

袁少华主要做大宗茶。袁少华说,他年轻时就看到很多人喜欢茶,却喝不起,就立志要做大家喝得起的茶。市场越做越大,袁少华就开始做出口。如今他主管的东方茶业应用技术研究所,拥有2000多亩茶园,年产量达到600吨,95%出口到欧美、中东和东南亚地区。

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谁也不知道,临安茶业能否再续辉煌,但这些见证过辉煌的人,希望后人能聆听历史的回声,或许不至于在未来的路上迷失方向。

|茶香不怕群山深 

五月初夏的龙塘山,气候宜人,深山老林里,全然没有城里早已扑面的闷热。清凉峰镇鸠甫村茶农王卫军,带领记者走了40分钟山路,从海拔900米,迤逦往下,来到这片位于海拔700米的山坳里。王卫军承包的300亩茶山,分散在龙塘山十多处林子里,连片上百亩的,仅此一处。每年春茶开采,是王卫军一年中最重要的事,光是请采茶工,每年就要花费十来万元。

龙塘山是清凉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主峰海拔最高达1700多米。茶界有个公认的说法,“高山出好茶”,一般海拔500米到800米之间最为适宜。10年前开始做茶的王卫军,起初不太相信,承包了龙塘山海拔900多米的一块老茶园,鲜叶也好看,做出第一道绿茶,茶汤却涩得不得了。

朱六贤在制作红茶。 高红波/摄

和袁少华、朗利方等年少从业不同,王卫军是半路出家。碰了钉子的王卫军,四处拜师,从茶园管理,到茶叶加工,再到销售,每个环节都找人学。他也不放过任何可以参加的培训班。清凉峰镇政府和区农业部门组织的外出学习考察,他总是最早报名的几个人之一。

王卫军运气不错,遇到了贵人。温州一位商人辗转知道王卫军的创业故事,实地考察后,被这片堪称原始的茶园吸引,不但投钱帮王卫军买炒茶设备,还包揽了王卫军的名茶销售。有了这个强大后盾,王卫军的步子迈得大起来,学会龙井炒制后,又找到青山湖街道泉口村的老茶人贺苗德,拜师学艺,学起红茶炒制。

贺苗德行伍出身,个性倔强,因为茶而有了不同意见,他可以和任何人“开战”。在绿茶占据主导地位的江浙一带,贺苗德却擅长乌龙茶和红茶炒制。他很少争取政策补助项目建设,炒制手艺却受到业界认可。丁洁平也对他的炒制技艺赞不绝口。这也是王卫军会找他学艺的原因之一。

茶香不怕群山深,茶树鲜叶内质好,偏远的地方,反而有人问茶。湍口镇洪岭村茶农朱六贤,十年内走了一段弯路后,受杭州知名茶人倪闻点拨,也做起红茶来。目前他注册的“红岭红”,最好一档能卖到每斤1500元。

“山上既有野生茶,也有上世纪种植的集体茶,这使得鲜叶的品相不够齐整,绿茶和红茶的区别在于,前者对叶子外形的要求更高,泡出来的叶子要好看,这就要求鲜叶外观齐整,红茶对味道的要求更高,对鲜叶外形要求相对较低,综合考虑朱六贤的茶山树种,以及他做绿茶并不成功,我建议他改做红茶,”倪闻全国各地跑,对茶园的要求很高,六大茶类他都精通,并在西湖灵隐有自己的加工厂。

朱六贤说,特别感谢倪老师,“如果没有他,我的新房也造不起来。”倪闻每年会来洪岭至少一次,一呆就是三五天,手把手教会朱六贤红茶炒制,从萎凋、揉捻、发酵、干燥,到精制。“但是在师父面前,我只敢做毛茶,精制都是他自己做,我觉得自己还要多学习,争取更上一层楼。”

同样在湍口,和洪岭一山之隔的湍源村,何国飞白茶加工已告一段落,正在茶山上,和妻子管理茶树,为白茶树做重修剪和补种。重修剪是白茶树特有的管理方式,即每年春季采茶完毕后,对茶树进行修剪,顶端全部剪除后,剩下不到二十公分的树茬,以蓄积养分,提升来年鲜叶内质。

由于前期管理成本太高,何国飞的茶山由最早3人合伙,变成他一人独包,10年内投入200多万,至今尚未回本。为方便管理,他自费修缮了上山的5公里道路。担任过村干部的何国飞,姿态很高:“大家都不容易,我能自己解决,就不麻烦公家。”不过他也希望,镇里能多关心一下茶农,哪怕精神上支持一下也行。

“湍口的茶农不少,面积和产值,在全区各镇街都排名靠前,”丁洁平表示,虽然天目青顶有过辉煌的历史,但一切要向前看,鼓励支持所有大类的茶种种植和加工,是提振茶业信心的必由之路,“我区十年前搞过一次茶叶振兴五年计划,后来就偃旗息鼓了。”而正是过去十几年,安吉白茶因政府大力支持,异军突起,已坐定龙井之后全国绿茶的第二把交椅。

茶香不怕群山深,分散在湍口、清凉峰以及潜川等各镇街的新茶农,正成为我区一股新生力量。这些新生力量,犹如春天里的那一片片茶叶,渴望阳光和雨露,需要一双温柔的手,揉之捻之,烘之烹之,成就一碗可口的茶汤,犒赏爱茶之人。

|雄关漫道真如铁

广场路老菜场,一家挂着“天目青顶”招牌的小摊贩,正卖力地吆喝。只要有人驻足,摊主就热情招揽,“明前青顶,500块一斤。”

熟悉天目青顶品牌的人都知道,拿到天目青顶证明商标授权的,全区共有10家企业、农户或合作社。这10家分别是:杭州临安东坑有机名茶合作社、临安区尚滕茶叶专业合作社、临安区大洋茶业有限公司、杭州临安新祥茶叶有限公司、临安东方茶业应用研究所、临安区湍口桐坑有机茶专业合作社、杭州临安区山珍家庭农场、杭州临安九垅山茶叶专业合作社、临安市白云山茶叶专业合作社和临安顶谷云雾茶业有限公司。除这10家之外,各大小农产品交易市场和网上平台公开叫卖天目青顶的商贩,都是违法的。

茶业种植和加工人员老龄化加快,已成茶业发展的短板。 高红波/摄

明知违法,执法却十分艰难。“机构调整后,原有一些执法部门科室负责人大多调离岗位,加上茶叶产业协会和农业农村局脱钩后,品牌管理就更难了,”曾经担任临安茶叶产业协会秘书长的丁洁平表示,作为临安绿茶的代表,天目青顶的品牌保护一直是个难题。

新任秘书长陈泠,最近也在为这件事头疼。“协会和农业农村局脱钩后,行业管理突然变成真空,授权企业数量多年没有变化,缺乏新鲜血液,老的授权商家,也有一些实际上较少或基本不生产天目青顶,一定程度浪费了权限。”由于协会节余资金有限,能正常运作到何时,陈泠心理没有底。

茶业品牌管理本来就是个难题。以龙井为例,至今也难以断绝假冒伪劣。丁洁平前阵子看到某网上平台直播带货,公然号称是西湖龙井。“6包茶叶,每包125克,只要99元,还包邮,这怎么可能是正宗的西湖龙井?”

西湖龙井的打假力度不可谓不强。我区去年某电商企业,因商标使用不当,被西湖区龙井茶管理协会一纸告上法庭。饶是如此,也难杜绝假货。

此外,多年缺乏产业政策支持、行业体量逐年萎缩、市场竞争力薄弱、新兴业态稀缺,都是当前我区茶业发展需要解决的难题。

“自竹笋、山核桃产业快速发展后,茶产业地位快速下降,重视程度不断弱化,长期缺乏政策扶持,”丁洁平说,上一次成规模的产业政策,还是2009年实施的振兴茶叶产业行动,“政策导向功能严重缺失,产业发展迷失方向,基地、加工、科技、龙头、品牌、文化等产业环节投入减少,从业者的积极性也遭受挫折。”

一些茶产业发展中的政策制约难以得到有效解决。比如茶叶加工厂建设,就难以获得用地审批,造成全区多个规模基地无法建造茶厂,只能将鲜叶装车运输到附近的安吉出售或加工,增加了成本,影响了品质。此外,部分基础条件较好的茶园,想发展茶旅融合,因无法建设三产配套设施而被迫放弃。

上世纪最辉煌的时候,我区高峰期茶园面积达15万余亩。随着近些年农业结构快速调整,茶园规模锐减,近十年基本稳定在6.5万亩总面积,而实际采摘面积不足4.8万亩,产业规模3.3亿元产值,远小于竹笋和山核桃。和省内同行业相较,产业体量也偏小。

丁洁平(图左)在指导白茶大户何国飞茶园管理。 高红波/摄

据丁洁平调查,全区24家企业中,产值1000万元以上的仅5家,其中最高年产值6000万元,基本主营大宗出口茶,名优茶主营企业年产值基本在100-300万元。这几家龙头企业,科技含量和附加值也比较低,精、深加工能力不足,产品链条较短。

丁洁平说:“部分农业龙头企业仍然是家族式管理模式,企业内部缺乏激励机制,人才、科研和品牌投入严重不足,应对市场变化能力弱,难以做大做强。”从现有约60家规模经营主体负责人粗略统计,平均年龄达到55周岁,而已经或有意接班的茶二代不超过5人。茶叶深加工、新式茶饮、茶旅融合等新业态投资也稀缺。

“茶作为一种健康饮品,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爱茶、饮茶、传播茶文化”,丁洁平表示,从文化角度看,茶业比竹笋和山核桃多有更多同其他产业融合发展的可能性。“茶为国饮,杭为茶都,”曾有人在后加了一句,“临为茶源”。无论这种说法是否有根据,可以看作是爱茶之人,对临安茶业的一种美好期许。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与安徽宁国隔山相望的岛石镇黄川村太平山,到与淳安毗邻的湍口镇桐坑村,从和绩溪接壤的清凉峰保护核心地带,到与富阳一山可望的板桥镇上田村,一片树叶,吸引东南西北的临安人投入真爱和忠诚。任何一种带着深爱的投入,都值得尊重。

(实习生陈智燕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