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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忆奶奶
发布时间:2022-10-08

奶奶十七岁嫁人,爷爷大她十二岁。

奶奶家境贫寒,她的两个妹妹,一个八岁被送去做了童养媳,一个刚出生就被扔到了育婴堂。作为长女,她没念过书,从小帮丧夫并且是小脚的母亲操持家务,后来还带大了二个同母异父的弟弟。那一年,爷爷的南北货店被日军轰炸了,血本无归,经人介绍,做了奶奶家的上门女婿。

奶奶勤劳又能干,父亲说,她曾是解放后的三等劳模,戴过红花拿过奖品,我遍寻档案无果,倒是看到过一张她在村妇女代表会上的照片,十几个人中,她梳着披肩发,穿着淡格子的旗袍,脸庞清秀,身材苗条,站在中间,浅浅地笑着,很温和。也许原本她可以有政治上的进步,但因为婚姻,生活轨道转了一个大大的弯。

说说我的爷爷吧,他是余杭人,小时候的经历和奶奶几乎如出一辙,自小丧父,母亲改嫁,他在木器行当学徒,后来带着些许积蓄到临安,在木梳弄口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小小的南北货店,主要销售咸鲞。日本人占领余杭后,在进出要道设立了关卡,查验很严,尤其是对盐这样的管控物资。爷爷头脑灵活,拜了卡口的便衣队长做了先生,他定时上供,先生给他办理货物通行证。但万万没想到,那人有一次来临安混堂弄泡茶馆,让我爷爷背着他的驳壳枪在旁侍候,这一幕被茶客们尽收眼底。解放后,历经数次外调,虽然证明我爷爷和那人没有其它关系,但这段经历依旧成了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问题。

爷爷因历史问题被安排去专业队劳动,他从小不事农活,干得十分笨拙,比如草没锄干净却把蕃薯藤锄掉了,这是他除了历史问题以外需要被严厉批判的错误,他因此只能拿和妇女同等的工分,奶奶却在大田被安排和男人一样重的活,打稻谷,男人打一亩地,她不能少一分;挑沉重的谷担和稀湿的稻草,男人每次挑一百斤,她不能少一斤。常常,黑夜笼罩了田野,她单薄的身子还陷在泥泞的田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负重跋涉,无人相助。

奶奶除了能在田地里干男人一样的重活,做手工也极麻利,比如做丝棉,她总是比别人手脚快些,所以养蚕的人家请她去做工的很多。小时候我常常跟着她,好奇地看着,那些煮熟的茧子泡在水里白白胖胖,她拿起一个用力撕开,套在使劲张开的左手上,手被包裹起来,一个一个茧裹上去,手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厚实的茧,然后她把一个半椭圆的竹绷顶在肚子上,把茧套从手上扒下来用力套进竹绷。一次次重复这个过程,竹绷上的丝棉慢慢厚起来,有了丝质的光亮,丝棉在竹绷上成形后拿下来挂在竹杆上晾干,变得雪白蓬松柔软。做丝棉的过程中,她的手一直都浸在水里,有一次她看着自己的手笑着和边上的人说:“现在这手多白啊,平时有这么白就好了”。我看到她手指上的皮泡皱了,指缝脱皮发红。晚上回家,她在发霉的手指缝里涂上紫药水,第二天茧水桶里的这双手就是紫汪汪的了。

在每个人都低头拼命生活的日子里,谁也不知道奶奶的内心是否愁苦,她有没有后悔嫁给了我爷爷,只是从我记事起,奶奶就抽烟,烟瘾很大,她一般抽1毛3分的大红鹰,偶尔会抽雄狮牌,最困难的时候,她抽8分一包的经济牌。在腰酸背痛、手指霉烂的劳作中,在爷爷被拉去批斗、干校集训的夜晚,这些弥漫的烟雾和烟头的光亮陪伴着她熬过日日夜夜。

我童年受宠爱的记忆都来自爷爷,虽然我从小跟着奶奶睡,但她总在忙碌中,和我说话的时间很少。记忆深刻的对话是我十岁那年,我父亲去南京出差,给我带回了一双淡黄色的长筒线袜,一双黑色的搭襻皮鞋,我兴奋得难以入眠,我悄悄告诉奶奶:我想穿裙子,可爸爸不让。奶奶说“别着急,等你上了初中,我就给你买裙子,买一条粉红色的,有很多褶,象雨伞一样的”。这条粉红色的雨伞一样的裙子成了我小时候最美好的期待,但这份期待终究没能实现,因为奶奶病了。

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年,她就开始感到身体不适,越来越没有力气,最后终于躺倒了,有段时间,我放学回家会看到她靠在大门口的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张毯子,有气无力,她说她累了,休息几天就会好的。后来去医院检查,她问医生多久能好,医生冷酷地说:好不了了,是肺癌晚期。奶奶说:那不治了,回家吧。从此,她躺倒在床上,没有走出过房间。因为胸腔积液,她开始背痛呻吟,父亲母亲和姑妈轮流给她揉背,没几天,毛衣搓出了一个大洞,她的肚子也开始鼓胀起来,乡村医生用针扎进她的肚子抽出一管一管带血的积液,她才能舒服一些。起先抽液的间隔时间大概一星期,后来是五天、三天,然后是每天。我害怕走进她的房间,不敢看她蜡黄桔瘦的脸和鼓鼓的肚子。

那天晚上,她开始吐血,大口大口地吐,父母亲不时地往床边的盆里加灰,防止血溅到地面上。第二天,大家都在忙碌,她走了,走得悄无声息,床边空无一人。

她这一生,伴随着贫困、劳累、磨难、病痛,她走的时候对人世间还有一丝留恋吗?

她叫李金花,去世时五十四岁,那年,我十三岁。

来源:临安新闻网    作者:朱李靖    编辑:黄晓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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