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住在潜阳小镇的天元巷，是一条只有六米宽的巷子，巷长850米左右，小巷是用青石板铺成的，青石板两边用小鹅卵石镶成路面。听老辈人说这条小路已有二百多年历史，在杭徽公路没有修成之前，是通往临安、杭州、安徽的古道。

小街两边是门对门的木板房，大门和隔板都能脱卸。当年的小街上有好多店铺，铁匠铺、桶匠店，还有旅馆、杂货店。住店的、购物的，人来人往的也曾热闹一阵，后来随着杭徽公路的通车，小街也逐渐冷落下来。

我家住在其中一间木板房里，上下二层，是土改时分给我家的，对门就是好婆家。在20世纪70年代，每家都有五六个“小萝卜头”。一到放学，小街上就热闹起来，鸡飞狗跳，你追我赶，好不热闹。那时的孩子没有太多家庭作业和规矩，放学回家后，就一起玩玻璃蛋子，滚铁环、打三角包、走西瓜棋，花样百出。可是我们这班小孩最喜欢的还是坐在好婆面前听她讲故事。十来个孩子围成一堆，好婆一边纳鞋底一边谈古论今，什么田螺姑娘，杨门女将，鬼怪故事，听得我们都不想回家吃饭，要父母催了一遍又一遍。

好婆有三个儿子，丈夫早年被国民党抓壮丁，从此杳无音讯，是好婆一人含辛茹苦把三个儿子养大。我听父母说好婆为人刚强、耿直，吃了许多苦。在生产队，她一个女人像男人一样插秧、打稻、挑猪粪，回家还要种菜、砍柴、养猪，样样生活拿得起放得下。

刚解放那会儿，一帮土匪、国民党残余势力不甘心失败，在1949年6月28日这天围攻於潜县城。土匪把通讯设施都给破坏掉，为了给远在昌化的解放军送信，好婆差点让土匪活埋。全凭她机智，将信藏在头发夹里，土匪经过搜身，没有他们想得到的东西，就把她给放了。

好婆天生耿直，心直口快，什么事都要管，因此也得罪了一些人。在极“左”思潮影响下，吃尽了苦头。我记得有一次放学回家，看见好婆被民兵押着头顶铁锅，铁锅里是煮得半熟还在冒热气的花草籽（紫云英，一种肥田喂猪的植物），胸前挂着一块硬纸板做的牌子，上面画着三只手，再写上一个大大的“贼”字，游街示众。回家我天真地问妈妈：“他们为啥要把好婆游街？”妈妈对我说：“好婆家断粮了，肚子饿，就到田里割了一些花草被人抓到了。”可怜好婆头顶被铁锅烫伤，烂了好几个月。

好婆这人挺坚强的，不管多难她总是乐呵呵的，她对我们这些捣蛋鬼从不嫌弃。她白天在生产队劳动，晚上有空就一边纳鞋底，一边给我们讲故事。她经常对我们说：“你们要好好读书，不要受读书无用的影响，读书将来肯定有用。旧社会我家里穷，读不起书，成了睁眼瞎，要是我有文化也不会在这里吃苦头。”说完好婆眼里流露出一种无奈的表情。

我曾问过父亲，父亲对我说：“刚解放，好婆被调到区里做过妇联工作，后来因为没有文化，不会写总结，作报告，她自己要求回生产队劳动了。”

好婆有三个儿子，那时吃大锅饭，都在生产队混工分、磨洋工，一天劳动下来只有五毛钱，粮食不够吃。别看好婆家有三个光光响的正劳力，做的还不够吃的，因为家穷姑娘都不愿上门。老大只好到乡下一个死了丈夫留下三个小孩的人家招亲；老二也到山里去做入赘女婿；老三要照顾好婆，到了三十多岁还娶不上媳妇。

好婆是不幸的，她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不幸接二连三的找上她，把苦难都压在她身上，但她从来没有屈服过。好婆在邻里挺有威信，大家挤在一条巷子生活，难免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闹，大家都愿意找好婆评理。好婆也一碗水端平谁有理就帮衬谁，谁也不偏袒。好婆七十多岁还拖着一双小脚，喂猪、砍柴、种菜，一直忙碌着，直到有一天她摔断了腿躺在床上，再也不能干活。

有一天我去看她，她在病床上对我说：“华华，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一定有用。”好婆走了已经三十多年，她不识一个字，但她富于哲理的话语一直伴随着我，影响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