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跟父母商量，我把自己名下的、故乡的房子给卖了。在交钥匙给买方的时候，心里忽然产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舍与失落感来。忍不住给仍在乡下老家的父母打了个电话。母亲听到我回来，说己经把城里的房子卖了，马上说她要来最后看看这栋房子。我说：“你不要来，我时间很紧，晚上的火车票就要赶回杭州去。”但是母亲坚持一定要来，我只好和现在的房主商量了下，等母亲来一趟之后再把钥匙给交出去。

在旧居里等了几个小时，母亲才从五十公里外的乡村赶了来。父亲因为是个乡村医生，有病人丢不开，所以就没有同来。母亲的手里吃力地提着一个10公升的大色拉油壶，油壶的肩部开了个比鸡蛋大些的缺口，里面装满了鸡蛋又灌满了米糠。这是一种乡下人的智慧，鸡蛋经过这样一处理，可以经摔经碰地、很安全地走长路也不会破损。母亲说：“今年家里鸡不多，没生几个蛋。”这些土鸡蛋都是她从乡邻那里一个一个用钱收来的，要我带到遥远的杭州去。虽然她说这是给我的女儿、她的孙女吃的，但是我知道，母亲和父亲的用意，肯定不光是惦记着孙女在杭州吃不到土鸡蛋的。

以前难得过年回家一趟，父母亲也曾无数次地用类似的方法，强迫我带走过许多的东西。当时只是嫌麻烦不肯带。这次望着已经属于别人了的旧居，想着下次再回到这故乡的小城里时，就只能住旅店或者投奔妹妹家，再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落脚地了，心里不禁一酸。对于母亲提来的这一壶鸡蛋，突然产生出一种有别于之前许多次的感觉，似乎在心里忽然有了一种终于能从这里带走些什么的安慰。

我从小生长在五十公里外的农村，长大了就四处漂泊谋生。对于这个故乡小城，其实并没有呆过长的时间，也并没有太多的记忆。当初与妻子经过漫长的十年造梦与努力，终于攒下来一点钱，马上就巴巴地跑回到这个故乡的小城，买下了这栋二间三层的私房。之后却并没有能如当初造梦时想的那样，住在这栋房子里。和时下的无数国人一样，我和妻子不得不仍然在遥远的另一个城市中，为了生计而苦苦地继续打拼。对于这里，最多也就是每年春节期间回家过年，做几天旅店的住客。十几年下来，总共也没能在这栋房子里住上半年时间。然而这房子，毕竟是在心里给了我们一种安定下来的感觉的；对于之前那么多年的漂泊与挣扎，好像也因为这栋房子，而有了一种对自己内心的交待与释然。

这里对于我，就像是一棵牢牢地长在地上的大树，而我却是一只随风的风筝。那根系住风筝的线，从此就牢牢地绑在了这根大树上。然而，这栋房子，如今已经属于别人了。故乡的小城里又一次地没有属于我的家了！心底就隐隐地有一种掐断了斗绳的风筝那样的惶恐。记得当年我终于买下这栋位于城区的房子后，母亲在村里人面前和亲戚中，总是逢人就说，那份自豪的语气和神情，简直就象我是当上了国家总理一样。

打开故居的门，陪着母亲再一次细细地把这栋二间三层的小楼巡视了一遍。母亲看得很仔细，每一间房子的每一寸地面都仔细地用脚踩过，不时用手摸摸门窗和墙面，一边检查着那些因长年没人居住打理而破败了的家俱。

母亲对这栋房子是有感情的。虽然我和妻子终于没能长久地安居于这里，但是这里却给当时已经上五年级的儿子，提供了四年遮风避雨的安定生活。当初房子一买下来，就把儿子转到小城来读六年级，然后接着上初中。当然，也和时下的大多数家庭一样，在我的要求之下，从来一辈子只生活在农村的母亲，也搬到了城里来照顾儿子读书。凭着我们给的一点并不宽裕的生活费，加上父亲的补贴。母亲和儿子在这栋房子里，共同生活了四年。在那四年里，母亲是没有收入的，老家她那一摊子的人情客往，以及兄弟、妹妹们的一些需要开支的事务，全靠了父亲在乡下的老家种地、和做乡村医生取得的那点菲薄收入。

母亲是没有文化的，她不识字，但是她把孩子却带得很好。从小学六年级到初三，儿子的成绩一直优异，最后居然考上了省城最知名重点高中，然后去住校了。母亲也就再次回到了五十公里外那个属于她自己的家里。现在想来，那时候，父母亲对我们的付出与牺牲是如此巨大。母亲进城的时候是56岁，到儿子上了高中，她60岁了，又孤单地回到了乡下她自己的家中去。她对于这栋房子的记忆，也全是与儿子有关的。

我陪着母亲慢慢地从房子的一楼，一直走到了房顶。母亲摸摸窗台，说非非在这里做作业哩；摸摸墙壁，又说非非在这里磨过铅笔哩……儿子如今早已出国留学，并且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也三年多了。这么一算，那些事情都是十几年前发生的了，但是这些，在她的记忆中却还是那么地真切而细致。儿子是母亲的心头肉，更是她的骄傲。

看到母亲的这一举一动，我突然产生出一种莫名的悲伤来：“妈，人家都在买房置家当，我却在卖房败家当……”“这娃，你这怎么是败家当呢？随便什么家当，都是置来人用的，要用的时候就置，不要用的时候就卖掉，换成更有用的东西，这才是家当的用处啊。”“但是……”“我晓得你把这房子卖了，是要把钱拿去更要紧的地方用的，这是在兴家当呢。”

一时间，我好像忽然变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懵懂的农村少年，又或者是变成了十几年前的儿子，正在聆听着母亲给她的小小的儿子或者孙子解释心中的委屈与困惑一样。

“这房子一卖，我在老家就没有自己的家了……”

“瞎说，咋会没有自己的家呢？我那不就是你的家么？！”我的心里轰然一声炸雷响起！

是啊，我怎么会没有家了呢？那几十公里外的农舍难道不是我的家？！

事实上，自从儿子不在眼前这栋房子里读书居住之后，我和妻子，以及后来出世的女儿，每次从遥远的浙江回到这相隔一千多公里的小城来时，哪一次不是对于这栋原本属于自己的房子匆匆而过？哪一次不都是以一种最迫不及待的心情，急切得连夜也要“打的”赶回更在50公里之外的那间农舍中去？

果然，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家啊！这里只不过是一栋曾经属于我名下的房子！房子并不是家，家是并不需要非得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的。不管是一栋远离都市50公里的乡村茅舍，还是在任何一座繁华都市中最偏僻简陋的角落里，租赁下的几平方破烂铁皮棚子，只要有父母在，那里就是家。

看着母亲带来给女儿的鸡蛋，我忽然想到，所有世上的儿女，哪一个不是和这脆弱易碎的鸡蛋一样，总是被父母用那并不高明，却笃实可靠的办法保护得稳稳妥妥，严严实实的？

房子并不是家。只有父母在的地方，才是你的家，母就是世间最豪华与温暖的房子。只有父母的怀抱，那才是人生最可靠的归宿与避风港啊。